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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離開我們已經3年了。
2020年父親節前夕的一天凌晨,電話突然響了。抓起電話,大哥帶著哭腔說,老頭沒搶救過來!這夜半時分如五雷轟頂的噩耗一下子把我打蒙了。我啊了一聲,將電話一把摔在床上,嚎啕大哭。急急忙忙找車往家趕。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雨滴打在車窗上,就像我眼中的淚,怎么也擦不干。路上,電話不停響起,可是我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機械地按下接聽鍵后,哭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1943年農歷二月初二,父親出生于宿州市一個農家。他經常在喂牛的間隙,拿起書看。而每次曾祖父看到父親在看書,都會發怒:一天到晚看書,有多少燈油夠你們浪費?父親就趕忙放下書去喂牛,等著曾祖父走遠了,又拿起書來看。
中專畢業,父親被分配到蕭縣黃口拖拉機站工作。父親開著拖拉機,到處去耕地。有一次,在一個叫杭子的村子耕地時,拖拉機出現了故障。父親在那個村子里住了幾天,就是在那里,父親認識了我的母親。后來,兩人結婚,我們兄妹四人就在這個距離黃口50華里的村子先后出生長大。
父親每個周六傍晚騎車來家。每個周六對于我來說,是真正的節假日,我盼望著父親回來。村后有一座小石橋,那是父親回來的必經之路。周六的傍晚,我就到那座小石橋上等候父親。我坐在石橋上,癡癡地往北邊大路上看。那時候騎自行車的人少,每過來一個人,從遠遠的一個小黑點開始,我就不錯眼珠地盯著看,一點點從希望到失望。夏天還好,冬天天短,暮色很快籠了上來。我坐在石橋上,屁股下的石橋欄桿被我焐熱了,又漸漸涼下去。腳涼了,我就起來走兩步,繼續等……令人高興的是,大多數時候我都會等到父親。現在想到這些幸福的過往,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又盈滿了眼眶,如今我到哪里再去等我的父親呢?
母親還記得這樣一件事情:有一次父親出差回來,午飯后在午睡。大哥偷偷溜進了臥室,開始翻看父親的提包——出差回來的父親總會帶些好吃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父親,但他卻怕嚇著了大哥,就閉上眼睛裝睡,直到大哥又偷偷溜了出去。
父親以前喜歡喝上幾杯,但是因為一次經歷,就開始對酒敬而遠之。每年暑假,父親會分別帶我們去黃口鎮過上一周。有一次,父親帶妹妹去了黃口。那天爸爸有應酬,喝醉了。年紀尚幼的妹妹抱著父親的頭,一直喊著爸爸爸爸。父親想睜開眼睛,卻因酒力上頭無法應答,把妹妹嚇壞了。父親醒酒后非常自責,從此就不怎么喝酒了。
父親燒得一手好菜,但平時不大進廚房。逢年過節,他才露上一手。有一次,二哥的幾個朋友來我家玩,父親勒上圍裙和母親說說笑笑在廚房做飯。二哥的一個朋友吃飯時突然哭了。原來,他的父親脾氣暴躁,經常對他母親拳腳相加??吹轿业母赣H和母親一道在廚房做飯的場景,他羨慕極了。
因為工作需要,父親常常出差,那時交通條件不好,坐著綠皮火車的硬座,父親幾乎跑遍了中國所有的省市區。退休后,父親深居簡出,再也不愿意離開家半步。放假回家,我和他一道出去遛彎。老頭常常會抄近路到前面等我,為占了這樣一點便宜很得意:“哈哈,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泵妹觅I車后,自己駕車回老家。父親圍著車子轉了兩圈問:你開回來的?妹妹說,是呀。父親高興地說,我的女兒都會開汽車了,我真自豪!
兩年前,和父親幾個同事一起吃飯。這幾個人比父親年輕幾歲,但說起父親時都帶著對父輩的敬意。幾杯酒下肚,他們說起單位復雜的人事糾葛怒形于色。坐在酒桌上的我,思緒卻飛了出去。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個樂天派,整天笑呵呵的。我們家的人包括母親,對父親單位的事情一無所知。把單位的是是非非完全屏蔽,父親是怎么做到的?母親現在住在我家里,有天晚上陪母親看電視劇,劇中有一幕讓我印象深刻:父親對兒子說,苦嗎?苦!嚼嚼咽了!現在想想,父親也曾默默咽下很多苦,他是有著應對世事的大智慧的。
黃口鎮街上有個檔口賣鹽水鴨,父親引為至味。我們每次回老家,父親總是推出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到處都響的自行車,說我去買點鹽水鴨給你們吃。如今,推開老家的院門,院子里已經荒草叢生。幾年前,院子里的歡聲笑語仿佛仍在耳邊。我們兄妹幾個站在院門口,看著那條通過鎮子中心的小道,相顧無語、唯有淚兩行。
我在報社上班,父親把我寫的文章都仔細地收集了起來,經常翻看。每次我的文章見報,父親都會看很多遍。我那些稚嫩的豆腐塊,曾經給父親帶去很多莫名的快樂和抑制不住的自豪。有一次,我有一篇文章見報,喜形于色的父親拿著報紙在看,就連不識字的母親也受到了感染,湊過去問,這一篇能值多少錢。父親笑著說,你不懂,這不是錢的事。記得有位作家出書時,堅持要把字號調大一些,說是方便自己的父親看。書商說,你出書又不是專為父親看。這位作家說,“如果我的父親不看,我寫作的意義就會大打折扣?!蔽以谙?,未來無論我寫出什么東西,我的父親都看不到了。
今年五一期間,回老家給父親過三周年。按照老家的規矩,人去世三年,是一個重要節點。從此以后,活著的人通過這樣一個儀式,開始把已經去世的人留在過往的歲月里。
每年年底,父親都會騎車到街上買一本新日歷,掛在堂屋。每天早上,父親都把過去的一天撕去。如今,老家的堂屋里,日歷已經發黃定格。去年年底,我在家附近散步,在一個書報亭,看到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挑選日歷,旁邊放著一輛自行車。我站在那里良久,直到老人騎車離去。
一位友人說對父親的印象,“總是急急忙忙的”——他其實是怕別人等他,最怕給人添麻煩。父親的離去也是“急急忙忙”——從說自己不舒服,到去世就兩個小時時間。在我們還沒做好與父親告別的時刻,他就跑得無影無蹤。
懷念我的父親。懷念我的在現實中已無處尋覓的父親,我的在記憶中又無處不在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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