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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潘軍先生曾對我說過：“六十歲之前舞文，之后弄墨”。這句話他也多次寫在他的文章里。

潘軍還說過，他是愿意多做些事的。

潘軍說的這兩句話，他都認真地實踐了：2012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了他的10卷本文集，收入小說、散文、隨筆、劇作與訪談共380萬字，成果豐碩，水準上乘，他是真正的著名作家。他的話劇《合同婚姻》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保留劇目，而《霸王歌行》則由中國國家話劇院首演，演了十幾個國家，并獲得了第31屆“世界戲劇節”優秀劇目獎。他還自編自導自演，拍攝了多部膾炙人口的電視連續劇，近期播出的《分界線》，前些年播出的《五號特工組》《虎口拔牙》等，收視率都很高，他在影視圈享有盛譽。潘軍所說的“弄墨”，就是畫畫，他自幼愛好畫畫，當年高考恢復，曾報考過美術學院，成績優秀，體檢合格，但因某種原因而未被錄取。然而，人的天份、天性、天才是擋不住的。無論是出于感悟，還是基于愛好，潘軍對畫畫，一刻也不曾忘記，只不過60歲之前，以寫作為主。他今年65歲，“之后”才5年，畫了500多幅畫，三兩天畫一幅，與此同時，還出版了十幾部新書，所做的事的確很不少，堪稱勤奮。他是天才與勤奮并進。今年8月，安徽美術出版社為他出版的3卷本畫集《泊心堂墨意》收入其畫作200多幅，大都是從他回故鄉安慶創作的500多幅畫里挑選出來的，印制精美，洋洋大觀。畫集責任編輯之一的方圓，是一位有美術學院研究生學歷的專家，她說：“作為《泊心堂墨意——潘軍畫集》的責任編輯，我很高興能與潘老師有這樣的一次合作”，又說：“說實話，很有些意外。一些專業畫家也達不到這個水平，這不是恭維，我是實話實說。”

潘軍畫作

《泊心堂墨意——潘軍畫集》分為人物、山水、戲曲人物及扇面3卷，是潘軍自學成才的成果，也是他繪畫天才靈氣的表達。因畫集定價近千元，潘軍在朋友圈里說：太貴了，不能奉送，敬請朋友們諒解。但他還是送給了我一套。展讀其中的畫作和潘軍為畫作的題字及題寫的旁白說明文字，作為他的老熟人、忘年交老朋友，我由衷地高興，因為我在同一時間內得到了一次畫、書、詩、文的享受，這在我的閱讀史上，極為罕見。在畫集的畫作中，我喜愛的是他的人物畫，我在該文標題里所說的“心有靈犀”，指的就是潘軍的心和他所畫的人物的心是相通的，而他又十分巧妙、熟練而大膽地將他們之間的心靈相通之處，用中國畫的筆墨，靈動地表達了出來，十分可貴。

在人物畫中，潘軍畫得較多的，蘇東坡是其中的一位。蘇東坡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位偉人，他的詩書才華、他的睿智幽默和樂觀、豪放、曠達，令人感佩，而他的憋屈不幸、坎坷磨難，又令人嘆息。潘軍畫的《東坡觀硯》，早就給我看過了，那是還不曾失意的蘇東坡，眼目眉梢都顯得悠然自得，但我最喜歡的卻是那幅《夜飲東坡醒復醉》，那應是流放于儋州即海南島的蘇東坡，歲數已不小了，只見他頭顱微傾、醉眼惺松、臉額酡紅、手拄芒杖，不知從哪里喝酒回來，略帶疲憊而若有所思，顯現出他內心的無奈與痛苦。潘軍仿佛看到了蘇東坡無奈與痛苦的內心世界，并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同情，又自然而然地將這種情懷表現于筆端，感人至深。讀這幅畫，使我想起了蘇東坡自我感嘆的詩句：“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頭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讀畫與詩，面對畫中晚年貧病交加的一代文宗，難道不使人淚從心出嗎？！而《汩羅遺恨》和《廣陵散》，也非常讓人震撼，屈夫子的瘦削形體和他的滿腔悲憤，憑借著濃淡相間、速疾翻飛的密集葦葉，表達得淋漓盡致，蒹葭蒼蒼，楚人為傷，歷史傳遞了兩千多年至現代，讓人念念不忘的就是那“雖九死猶未悔”的堅貞不屈的愛國精神！《廣陵散》畫的是嵇康，長發散亂、面目凝絕、紅袍一襲、五指幽然，正在矜持而平靜地彈奏古曲《廣陵散》呢，這是刑場上即將赴死的嵇康，這位古譙郡（今宿州）的掄錘鐵匠，因與當時司馬集團的政見不合就要被處以極刑，嵇康雖有悲憤，卻泰然自若。上個世紀60年代，我曾在《人民文學》上讀過陳翔鶴先生寫的歷史短篇小說《廣陵散》，陳先生側重于哀嘆古曲《廣陵散》成為絕響，潘軍的畫，當然也表達了他對古曲成為絕響的惋惜，但他在畫中寄托更多的則是痛惜以嵇康為代表的竹林七賢“一代驕子就此分崩離析”，這是對人文精神的呼喚。

《太白松風》畫的是詩仙李白，這幅畫之所以引起我的興趣，是因為它與我的老家宿松有某種傳說中的關聯。“安史之亂”后，李白因參與永王李璘的幕僚而站錯了隊，受到朝廷懲處遭流放，途中遇赦后貧病交加而尷尬地滯留九江，是他的朋友、隔江的宿松縣令閭丘，禮遇地將他接到宿松，并在縣郊的南臺山筑書臺供他讀書、將息，性情中人的李白，一旦緩過勁來，便不斷地與閭丘暢談對飲，并寫詩吟詠其事曰；“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酌》）。后來有好事者附會說，“宿松”這個縣名，就是因為李白醉后臥于這塊土地上的一株古松之下而得來。李白書臺遺跡至今仍在，李白在宿松醉臥古松之下的事，肯定是有的，但到底是先有“宿松”這個縣名，還是先有李白醉臥古松的故事，至今無可查考。不過，這幅《太白松風》引起我對美麗故鄉宿松的許多回憶則是無疑的。

潘軍畫作

潘軍的人物畫，除畫古代人物外，還畫了一些現當代人物、戲曲人物和詩詞人物。現當代人物中，辜鴻鳴的怪異、梁潄溟的倔強、吳昌碩的質樸大氣、胡適的不嚴自威、沈從文的憨厚靦腆而略帶羞澀、劉文典的一介狂狷，都個性鮮明而躍然紙上，但畫得最好的，我以為還是魯迅和于右任。潘軍對魯迅崇拜贊美又情感真摯，他在學生時代便在自己創作的話劇《前哨》中出演過魯迅，此后的幾十年間又不斷地研讀、揣摩、認識魯迅，他對魯迅的理解是深切的，他將魯迅稱為“大先生”，他畫筆下的大先生亦別具個性，除余昌谷先生所指出的畫出了魯迅的憂憤情懷外，還畫出了魯迅慈祥、仁厚的胸襟，畫幅上那略微豐腴紅潤的面龐和寬厚的雙肩將魯迅的這一面表現出來了，魯迅詩曰“俯首甘為孺子牛”，又曰“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他的內心不只是冷峻和尖銳尖刻，他同時也對世人深懷同情、博愛和仁慈，潘軍是看到了后者并刻畫于筆端的，這對于全面地評價魯迅，非常重要。于右任的畫像和照片，見得較少，潘軍所畫的于右任慈眉善目、菩薩心腸，簡單的幾筆，將一部又長又白的飄飄胡須，畫得可親可愛，一位銀白的美髯公，太動人了，再讀一讀那“葬我于高山之上兮”的感人肺腑詩句，不是讓人對這位大書家倍感親近又肅然起敬嗎！潘軍將他所畫的戲曲人物稱為“畫戲”。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這一畫種被稱為“戲畫”，代表畫家有關良、馬得、韓羽、葉淺予等，那時常有新編歷史劇和現代戲上演，《人民日報》則常發新戲劇評，并配以戲畫，深受讀者喜愛，可謂盛極一時。可惜的是，后來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這種戲畫了。潘軍畫戲的貢獻，首要的是，他連續并賦予了這一畫種以新的生命，這可是為大眾所喜聞樂見的呀。

潘軍的畫戲，我最早看到的是《蔣干盜書》，曹操的自感上當、十分懊惱、無可奈何又頗覺羞辱的內心活動，蔣干的自以為立功、非但沒得到丞相的獎賞反而引起丞相的不快、正感不解和委屈的情緒，都在畫中細微地體現出來了。這幅畫十分難畫，潘軍敢于碰硬，又貼切地將曹操和蔣干的細微內心活動表現于筆端，值得點贊。潘軍畫戲的每一幅都可圈可點，但畫得最出彩的還要數《蕭何月下追韓信·之二》，簡約的幾根線條和淡淡的著色，將人物的衣褶、演員的“髯口功”畫得飄逸蕭灑，讀這幅畫就好像坐在某大劇院的前七排，看周信芳先生的演出一般，令人著迷，何素平女士留言曰：“充滿動感韻律，衣帶生風，鼓點咚咚，唱念做均在線條中。髯口飄飛，水袖凌空，以及半蹲的腿，扎穩的腳，處處聲色飽滿，張力十足，漂亮漂亮！”是十分中肯熱忱的評價，絕非什么溢美之詞。《霸王別姬》中的西楚霸王項羽，是潘軍在小說《重瞳》中反復描寫過的，雖然依然是銅錘花臉形像，但與《重瞳》是一致的，頗具詩人氣質，你看那眉眼彎曲，正溫婉地與虞姬訴說衷情哩，這與傳統傳說中霸王的兇狠霸氣，迥然而異。潘軍畫戲，畫京劇較多，僅《三岔口》就畫了四幅，人物飄逸、打斗靈動；《鎖靈囊》也畫得好，程派青衣張火丁邊唱邊舞，非常動人。潘軍熱愛國粹京劇，對京劇典故、京劇常識也很熟悉，畫起來得心應手、維妙維肖。除畫京劇外，便是畫黃梅戲，《天仙配》《女駙馬》，還有從越劇移植過來的《十五貫》他都畫，之所以如此，不僅因為黃梅戲是家鄉戲，更深層次的是，其中包含著他對母親的無盡懷念。潘軍對我說過，他小時候喜歡畫畫，他母親曾將向朋友處借來買米的錢擠出來，給他去買他想要的畫冊，他總是將當年的那本畫冊、他今天的繪畫成就和他的母親聯系在一起。他母親潘根榮老師是懷寧縣黃梅戲劇團當家花旦演員，扮像俊美、唱腔嘹亮動人，1960年夏天嚴鳳英到懷寧指導排練《天仙配》，當面稱贊她的唱腔說，你在《小辭店》里演楊秀英，大段大段的唱，唱得好，我唱不過你！嚴鳳英還親手為他母親化妝描眉，黃梅戲作曲家時白林老先生和他夫人丁俊美老師也夸贊過潘根榮老師的唱腔，丁俊美老師曾扮演《天仙配》中的四姐。潘軍畫《天仙配》《女駙馬》，畫面有七仙女和馮素貞，但并未標明那是他母親演的，但在旁白說明文字里對他母親寄予無盡思念，他畫《十五貫》，畫面只有況鍾和婁阿鼠，沒有蘇戌娟，他卻在旁白里注明，蘇戌娟是他母親演的。潘軍是將他的母親深深地記在心里的。我和潘根榮老師見過多次，她的熱情好客、落落大方，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后來得知她不僅戲演得好，還擔任過懷寧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是懷寧縣文化界文藝界的杰出代表人物，真正的德藝雙馨，為人為事，是經過千錘百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

潘軍畫作

潘軍所畫的詩詞人物，當然首推那幅《人面桃花》，唐代崔護的詩是絕詩，當代潘軍的畫是絕畫。說它是絕畫，是想說此畫構圖立意大膽奇崛，又十分含蓄，令人驚心動魄，一根粗獷的墨線將畫面一分兩半，流暢的草書寫的是崔護的詩，墨跡濃重，筆法自如，置于畫面的主要位置，表示了畫家對詩人和詩的尊重。畫面的另一半是那位無名無姓村姑的半遮半現的側影，不見其面龐，表明其嬌好的面龐是對著崔護的，所以更惹得崔護在詩中如此癡情迷戀。畫面沒有桃花，桃花是在略遠處的山麓野地里閃灼地開放呢，但那村姑手持的團扇上卻淡紅點點地畫著幾枝耀人的桃花，看似毫不經意，卻是神來之筆，不僅使畫面豐富多彩，更使崔護的詩意得到了應有盡有的體現。這幅《人面桃花》，潘軍說是即興之作，但也使他“心生幾分得意”，沒有真切的深深埋藏于心底的情感是畫不出來的，我曾問過潘軍，你是否有類似的感情經歷？他笑而不答。《馬上相逢》畫的是唐代詩人岑參《逢入京使》“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詩意，馬上之人行色匆匆，握拳道別，似乎都在說，“好著呢，平安呢”，代為我向父母至親好友說道一聲。這是古代人的作派，現代人不也如此嗎，只是穿著有了變化，也不騎馬而騎自行車、電動車或坐汽車罷了。畫中的兩匹馬畫得也極好，兩位主人突然勒韁要它們停下來，使它們顯得有些不所措，有道是，“好馬看腿”，馬蹄散亂，馬腿瘦直有力，是對這兩匹馬極準確的表達。

潘軍畫作

讀過潘軍的200多幅畫作，滿心喜悅地祝賀他的成功。深信責編方圓所說的“一些專業畫家也達不到這個水平”的說法是實話，心有靈犀筆有神，潘軍真是一個難得的多面手！如要說對三卷畫冊中的畫作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我要指出的就是那幅《客至》，對原作把握得不夠準確。這幅畫是畫杜甫《客至》詩意的，全詩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作者自注：“喜崔明府相過。”唐代稱縣令為明府，也就是一位姓崔的縣令來拜訪杜甫，他不能不接待，還要表現出客氣熱情的樣子。這首詩是在成都草堂寫的，其時杜甫對仕途已全淡漠，嚴武請他去做幕僚沒幾天，他便辭去了，他只想過晚年的平靜日子，姓崔的縣令來訪，或有借他詩名提高自己的身價的意思，但他又不能公然拒絕，只好敷衍其事，他巴不得姓崔的快走，好與鄰翁慢慢地對飲那剩下的余酒，一個“肯”字，說明他與鄰翁這樣的喝酒方式不只一次，他肯切地喜歡這種方式，“隔籬呼取”，一喊就到，何等平常隨意啊，這是杜甫的追求，后兩句才是《客至》的詩眼，畫面所呈現的，是杜甫熱情迎接客人，那客人當然不是鄰翁而是姓崔的縣令。有人解讀說，是請鄰翁來陪客的，那更不對，若請鄰翁陪客，應是客至之前就到了，不必再“隔籬呼取”了，這首詩極好地表達了杜甫晚年的平常平民之心，潘軍的畫，沒有畫出這方面的意思，是個遺憾。我的理解也不一定對，寫出來向各位專家和廣大讀者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