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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喜歡姥山島。近年常去,喜歡它的與世隔絕。浩渺的湖中,一島,一寺,一塔。春天去,蠶豆開花,白菜開花,春風(fēng)里葳蕤甜的氣息。寺中天井,幾株白牡丹,骨骼清奇。一株樸樹,百余歲了。有一年春天,還留在這小島住過一夜。漁村老人,去東山摘茶,極晚才歸。茶園外,遍植枇杷,也有杉、竹、苦楮。樹上鳥窩,長約一米,不曉得是怎樣的飛禽。小村瓦房低矮,門前也總有一株枇杷樹;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擱在高聳院墻上,葉子沉沉低垂,時光都是靜止的。我喜歡呆坐湖東,無邊細(xì)浪往礁石上摜,一波退了,一波復(fù)來,嘩啦嘩啦永無止境……久之,人會盹過去,這大約就是放空。
今年再去,正是仲春。寺前一株杏,綠葉婆娑中,萬千小果已然紅了,只一點點,紅在尖子上。果實也有嘴的,啜起,就紅在那嘴尖尖上,風(fēng)來,果葉搖晃,可憐可愛,仿佛隨時打出一串串呼哨的樣子。坐在杏樹下石階上,身旁有豌豆花,白燦燦一片,一股腥甜直鉆肺腑。春日里,鄉(xiāng)下何處無花?但姥山島上的豌豆花稍稍不同些,避開了塵世的喧囂,自帶清氣。
這座小島上的老人們,同樣自帶清氣。這次登島,是深秋了。老人們?nèi)宄扇?,靠在墻垛邊曬太陽,有一句沒一句地敘話。有時,他們什么也不說,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我最羨慕他們的眼神,明亮而單純,不聞世事的清明,所謂赤子,莫過如是。
眾人上山訪塔,我在小漁村閑逛,還是熟悉的幾家。見我坐在門前石階上,正在擇菜的老人連忙讓出自己坐的小凳,與生俱來的對于陌生過客的禮數(shù)。陽光灑在門前柑橘樹上閃閃發(fā)亮,橘果綠得幽深,空氣里遍布桂花香氣,讓人微醺,一顆心倏然靜下來。
繼續(xù)在小村轉(zhuǎn)悠。一位老人獨自守著一間小木屋,賣點小百貨。屋前擺幾把梅干菜,湊近了聞嗅,這股香味是植物經(jīng)過發(fā)酵以后在陽光里久浸的香,香得樸素,一下拉近彼此距離。與老人間,一下解除隔閡,對話像豆子被從匣子里倒出滾滾而落。但說身畔這無邊的大湖吧——自從封湖以來,再也不能品嘗到鮮美柔嫩的白米蝦了。往年此時,白米蝦炒毛豆正是一道時令菜,滋味殊異。老人與小兒子一直居島上,孫女兒在巢湖讀書。兒子開觀光車。來回擺渡的輪船,全村人都入了股。她家入了三股,一年下來,一股可分七千,三股三七兩萬一,正好是孫女讀書的費用。她說起這些,一臉的篤定。不像我們城里人,總是焦慮,為房子、孩子的教育,沒完沒了地患得患失著。她對這樣的日子已然滿足。老人說,我這邊膝蓋曾腫得好高,兒子帶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看不好,以后怕是要截肢,我就不信嘞!再后來吃幾服中藥,還就好了呢。我說,那是碰到了庸醫(yī)。
老人今年七十八,臉上皺紋如溝壑,都是一年年被這湖風(fēng)吹的。她總也閑不住,幫兒媳守著一爿小店,賣點兒汽水雪糕方便面。我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那些湖鮮,她說,往年開湖時,一網(wǎng)下去,能撈五百斤銀魚。她騰出右手拇指食指一比,一拃長……
有一年春,我在古井邊遇見一位洗衣的老人,問她想不想去岸上的城里看看。她說自己一點也住不慣,車子太多,吵得很,沒有這里空氣好……她的神色里有陶潛的淡定從容,也有避世的積極與深刻。
我常來這孤島逗留,仿佛找著了自己焦慮的根源。所謂心遠(yuǎn)地自偏。如若一顆心消失了遠(yuǎn)意,便會困厄于現(xiàn)實里跳脫不出,愈陷愈深,何以不能向島上的老人學(xué)習(xí)呢?她安靜地坐在幾把梅干菜的香氣里,門前一小片菜園,春有青菜秋有蘿卜,守著日子細(xì)細(xì)密密地過,與湖風(fēng)自然同在,何來焦慮?屈原《天問》里有:何所冬暖,何所夏涼?這姥山島正是這么個好所在。
春上,自姥山島回廬,也順道去了王家畈。村里有一大戶人家,無數(shù)院落,門前兩株老石榴樹,古畫一樣枯老,只寥寥幾片新葉;一棵上了年紀(jì)的古榆,樹冠繁茂,榆錢急雨一樣落了一地,馬房傾頹成一片廢墟……一年年風(fēng)里雨里,這世間可有什么留得下來?無所不能的人難逾百年壽數(shù),怎么也比不過門前一株古榆。
中國的鄉(xiāng)下愈發(fā)孤單起來了,王家畈村也不例外。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房子,以及老房子轉(zhuǎn)角處寥落的幾株芭蕉。這次去,在老房子里意外遇見一排排書架,仔細(xì)辨認(rèn),竟也有沈從文、蕭紅、汪曾祺等前輩的書。這些有靈性的文字若是被哪一名鄉(xiāng)村少年發(fā)現(xiàn),也是具有啟蒙意義的了。
翌日,參觀劉銘傳故居,也非第一次來。但,每次來,都不一樣。劉老圩這片莊園,似專門供養(yǎng)這無數(shù)青磚房子以及那幾株百余歲的廣玉蘭、樸樹。庭院幾叢木芙蓉,繁花怒綻,倒也開出了牡丹的雍容。這廣大院落里,有一水域,一座孤島,登島需一葉扁舟。每次來,我都喜歡在這兒站一站,感佩劉銘傳的眼界與堅持。這座孤島是用來給孩子們讀書的場所,早去晚回,避開了人為的干擾,一顆心便收住了。
收心是多么難的事情啊,讀書更是不易。這水域中的孤島,是一個人初心不改的明證,也是自我成全的象征。
故居門前,一株烏桕,同樣上了年歲,早已消失了花葉相,大潛山近在咫尺,再往前,大片稻田,晚稻飛金滴翠,聲動如馬勒《大地之歌》。路旁,一株株瘦蓼在深秋的晚風(fēng)中搖曳……一路上,盡是菜園,無非蘿卜青菜,卻最是可親可珍。晚餐吃的是農(nóng)家樂,大灶米飯早已煮好,盛起放在電飯鍋溫著。鍋底焦黃香脆的鍋巴,讓我一個鄉(xiāng)村的胃迅速起了鄉(xiāng)愁。
站在微寒的院落,一點點咀嚼這樸素的鍋巴,仿佛有置身世外的香。天上幾點寒星,格外亮些。
定居合肥近二十年,早已將它當(dāng)作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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