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見李木匠是個傍晚，在我住的小區門口。 

西門南側，石凳上站著幾個大媽，她們都抱著個孩子，個個聚精會神地在看什么。看什么呢？我的好奇心被激發，放下車窗尋找角度，隱約看見一位老者騎坐在一張長凳上，黝黑的雙臂有節奏地向前推送，一張一弛十分有力。居然來了個磨刀的！我以最快的速度沖進地下車庫，跑步進電梯，進了家門，拿了菜刀出來。慶幸，電梯還在原地。舉著菜刀鉆進電梯，激動得長舒了一口氣。 

來圍觀磨刀的，多是孩子和老人。我問磨刀人：師傅，要等多久？他抬頭對我說：你前面有三個人，要二三十分鐘。然后指了一下地上，把刀放在這里。我這才看見磨刀人的腳邊，已經擺著五把菜刀和兩把很大的剪刀，它們整齊地躺在地上等著磨礪。 

磨刀人是騎自行車來的。墨綠色自行車的大梁上以及后車轱轆的擋泥板上，有兩個白色仿宋體字：郵政。他以前的老本行就是郵遞員？車龍頭前兩圈細鐵絲環牢牢地咬著一張硬紙板，上面貼著藍色和綠色兩塊二維碼，空白處寫著：李木匠專業磨刀；下面寫的是：磨刀、磨剪，電話號碼。我猜測牌上的字，應該出自李木匠之手，筆劃有點生硬卻工工整整，端正的細節決定了一切，我心中不由得對這個磨刀人頓生好感和好奇。 

李木匠顛覆了我印象中傳統磨刀人的記憶：他不邋遢，很講究儀表，精神矍鑠，花白的有些稀疏的頭發，被梳得服服帖帖一絲不亂，整整齊齊背向腦后；腕上戴了一塊手表，表估計有些年頭了，表殼已經顯得有些模糊。穿的棗紅色短袖T恤有八成新，束在深灰色條紋西裝褲腰里，褲縫明顯，皮帶扣锃亮，擦得賊亮的黑皮鞋，尼龍襪子跟淺灰褲子顏色一致。總之，李木匠從頭到腳干凈整齊，利落體面。 

他腳邊順次整齊地擺放著粗磨石、中磨石和細磨石。磨刀是細致活，不能著急，關鍵是要找到磨刀的角度并一直保持這個角度，所以說磨刀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時間、技巧甚至是天賦的。 

李木匠年紀在七十歲上下，不過臉上沒有老年斑，幾道深深的抬頭紋，皮膚黝黑烏亮。磨刀時肌肉緊繃青筋暴起，看不到一點老年人的疲態。他左手前，右手后，兩手用力均勻，以肩關節為軸心前后推拉，刀具和磨石保持完美角度。過了一會，他停下來，松了腳上的布帶，拿起一個沾水的碎布刷子，在刀口上來回蕩了幾下，用左手大拇指在刀鋒上輕輕刮了刮。繼而，李木匠換了一塊磨刀石，蹬上布帶，再次一板一眼地磨起來。如此重復三到四次，一把明晃晃的刀便磨好了。 

有人見縫插針地問他：李師傅哪里人？ 

安慶。兩個濃重得化不開的鼻音。李木匠沒有抬頭，手也沒有停。 

老鄉啊！安慶哪里的？ 

疼陳（桐城）。 

李木匠右手大拇指在刀鋒上又輕輕撥弄了幾下，將刀舉到跟眼睛持平的位置，檢查刀刃是否還有瑕疵，停了下來。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在老家是干木匠活的。欠了欠身，將刀遞給它的主人，收刀驗刀，掃碼付錢。李木匠復又坐下，開磨下一把刀。 

磨刀人里面，要數木匠磨刀手藝最好，因為，磨刀是木匠的基本功之一。道理很簡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刨刀、鑿鏟、斧子等等，這些刀具必需磨得鋒利，用起來才會順手省力，活兒才做得干凈漂亮。 

我想，做事認真一絲不茍，才是李木匠磨刀功夫好的真諦。 

作為一個家庭“煮婦”，欲燒一手好菜，講究色香味形，刀工最為關鍵。有一把好刀，是重中之重。但再好的刀用久了鋒刃也會鈍。操刀這么多年，進口的、國產的各色牌子的刀統統用過，總結下來，必須擁有超一流的磨刀技術，才是做一桌好菜品的基本保障。洗汰切燒煮涮中，本人第一喜歡擇菜——有根的無根的來者不拒，一水地服服帖帖搞定它們；排在第二的，必是磨刀了。年少時沒有機會去完成整個磨刀過程，成年時當上了“煮婦”，第一次練手磨刀，終于體會到這實在是一門需要勤學苦練的技術。所以，執掌廚房這么多年，叱咤出許多有口碑的私房單品菜，用壞了幾把刀，然而尚沒有一把用鈍的菜刀，是從我自己手上元氣復活鋒芒畢露的。在磨刀這件事情上一再挫敗，導致我只要聽到有誰會磨刀，便崇拜佩服。 

切菜時不要用刀刃刮菜板。見我虛心請教，李木匠高聲提醒我，這樣做太傷刀刃。為了讓我能聽懂桐城普通話，他是一字一頓說給我聽的。 

真有點醍醐灌頂的感覺。 

再次遇見李木匠，已經是一年多以后。這期間家里攢了兩把刀等他來磨，可他一直沒有來，或者是我沒有遇到他。上次磨刀，留了李木匠的電話，但是我覺著不能為這兩把刀讓人家跑一趟。隱約記得當時他跟別人說起，自己以前一直在老家桐城做木匠，靠打家具掙錢養家。后來買家具的人越來越多，打家具的人卻越來越少，木匠手藝已經無法養家糊口了；再加上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沒有以前好了，生了一場大病，動了手術。他停下磨刀的手，指了指喉嚨，嗓子就啞了，說話不利索了，便來合肥投奔兒子。 

有人又問他：那你不在家好好養著，為什么出來磨刀？ 

李木匠沒有立即回答，在換磨刀石的時候才說：兒子在合肥上班，自己就和老伴過來幫著帶孫子，接送上下學。忙慣了，老在家不動著急，再說可以貼補家用，減輕兒子的負擔。 

那天下班，車行一半堵在路上，在中環城附近，我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路邊一閃而過。確切地說，我是在倒車鏡里看見他。當時，一輛墨綠色郵政自行車從車旁一掠而過，倒車鏡里自行車后座上高高翹起一條板凳腿，這不是李木匠嗎？標志性的大背頭、寬大的郵政自行車和那條長長的板凳。板凳腿在倒車鏡里一點點變小，直至完全消失不見……在路口本該直行的我，鬼使神差地將車開到了左轉車道，一把方向調了車頭又開了回來，可是在視線范圍內，那個熟悉的身影始終沒有再出現。 

雖然不遇，不過內心還是感到很寬慰：畢竟他身體還很健康，還能像以前那樣走街串巷騎車出來工作。我想，總是有機會再遇見他的。刀，還給他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