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菜是學名,在我們鄉下,大伙兒管它叫地菜子或地腥菜。夏末秋初,泥土中的薺菜種子開始萌發。到了草木零落的深秋,菜畦里、小路旁、谷場邊……一棵棵薺菜,或隱在菜蔸下,或混在雜草間,或臥在空地上,悄無聲息地破土而出了。它們那樣纖弱,那樣謙卑,很容易被忽略。
據我所知,薺菜有多種,性狀也有差別。有一種長在熟地里,尤喜與冬菜伴生,有點像幼嫩的菠菜,不知是否叫板葉薺菜。大約因了土壤肥力充足的緣故,長得水靈靈的,一看就讓人心生愛意。但這種薺菜不多,更多的是低眉塵世、隨遇而安的散葉薺菜。它們的葉子緊貼著地面,向四周輻散開來,靠近蔸部枯黃或紫紅色,只在每一片的末梢,沁出些許青綠來,昭示著它是鮮活的生命。
二十多年前的臘月,我的文學老師從南京來看我。來前致信說,要帶些書籍來,并當面指導我,順便過幾天山里人的生活;并一再囑咐,一切從簡,切忌鋪張。可貴客遠道而來,一家人唯恐怠慢了人家,失了禮數。家里提前殺了年豬,做了豆腐。老師到來后,嗔怪這樣做有違他的意愿,說自己不嗜葷腥,倒是想吃農家的菜蔬。那年冬天特別冷,家家種的冬菜幾乎被凍死了。第三天,下了場大雪,足有五寸深,將地面封得嚴嚴實實,這樣的天氣上哪兒弄菜蔬去呢?
遲疑之間,我忽然想起,前些天打竹園坡地邊過,見地里長滿了密匝的薺菜,何不挖來做火鍋的燙菜?我將這想法說給奶奶聽,她卻不贊成,說城里人啥沒吃過,會稀罕鄉下的野菜?再說去雪地里挖薺菜,不凍壞手才怪呢!我顧不了那么多,心里合計:越是鄉野物什,興許城里人越是待見。穿上膠靴,提上竹籃,興沖沖地去了竹園坡。依著記憶,我徒手扒開一片積雪,一棵棵薺菜安臥在雪地里。我喜不自禁,顧不得寒冷,動手刨起來。好在泥土沒完全凍結,我用手指一點一點地摳。不一會兒我的雙手就凍得生疼,搓搓手,哈哈氣,接著挖。薺菜植株小,展開不過半個巴掌大,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才挖了一把。湊近鼻尖,一股清郁的泥土氣息,直往人的肺腑里鉆。心里一陣竊喜:老師能吃上山里地道的野菜了!
回到家,湊近火爐烤了半天,凍僵的手指才慢慢復蘇。老師瞧見籃子里這么多野菜,眼睛就亮了,問是啥玩意兒,我們告訴他這是薺菜。他聞了聞,大叫:“這菜多香啊,一定好吃!”奶奶見狀,眉開眼笑地打了盆溫水,將籃子里的薺菜倒進去清洗,我們都來幫忙。薺菜很難洗,它們的柄端緊抱著蔸部,里面夾著泥沙,得一片片地掰開來。大伙兒忙乎了半天,一大捧葉青根白的薺菜拾掇好了。
那天中午的主菜是薺菜火鍋。桌下的火盆里燒著紅艷艷的炭火,碟子里裝滿瀝過水的薺菜,耳朵鍋里盛著干辣子燒肉,浸在油湯里。陶爐里的炭火越燒越旺,少頃,油開了,不停地翻騰著油花,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熱氣裊裊蒸騰。夾起薺菜丟進油湯里,煮上一會兒,滿屋子便漫著撲鼻的肉香、菜香。燙好的薺菜陰綠色,不再像先前那樣生硬,塞進嘴里一嚼,柔嫩鮮爽,滿口清香,又有筋道,還透著辣味,讓人胃口大開。老師呢,只見他滿頭是汗,噓聲連連,一邊脫去風衣,一邊嘖嘖稱贊:“香!辣!爽啊!”見此情形,我們也欣慰地笑了。
立春過后,氣溫回暖,那些縮手縮腳的薺菜,像被誰點化了似的,立馬活泛起來。它們一改卑躬屈膝的姿態,葉片慢慢泛青變綠,可勁生長。等到了四五月,薺菜的莢開始鼓脹,種子成熟,莖葉慢慢萎黃,枯干,結束了生命的旅程。而那些細小的種子,重新落進泥土中,它們正蓄精養銳,等待生命的再次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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