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過年,制作各種吃食,走親訪友,舞龍燈看大戲……極盡人間的熱鬧。但最風雅的一段,應是寫春聯吧。
幼時,我家的春聯,基本上是一個讀過私塾的長輩來寫,他是父親的姑夫,我喊他姑爺爺。請姑爺爺寫春聯的人很多,需要排隊預約。到了約定的那天,父親早已把紅紙兒裁好,齊齊放在桌邊,墨汁毛筆全都靜靜備在桌子一側。姑爺爺背著手悠然踱進我家,徑直來到桌邊,提筆就寫。父親像個書僮似的,陪侍在側。姑爺爺寫好一張,父親雙手捧著,捧到長凳上晾干。
我和弟弟那時每目睹姑爺爺和父親相伴寫春聯的情景,就覺得此種場面莊嚴神圣,又心上歡喜到慌亂,因為明白,春聯一寫,年邁步即到。姑爺爺上午寫完春聯,中午會慢慢地喝酒,母親早燒好一桌豐盛菜肴。姑爺爺一邊喝酒,一邊跟父親談論些王侯將相的軼聞舊事,什么朱元璋兒時放牛后來做了皇帝,什么馬氏娘娘有一雙大腳,什么包黑子秉公執法連王公貴族的頭也敢殺……聽得幼小的我心里莫名也有了豪氣和膽氣。
姑爺爺剩下的那些殘紙殘墨,父親不扔。父親用這些剩下的紙墨來寫灶臺、雜物間、豬圈、雞圈的春聯,“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六畜興旺”……是的,父親也能寫。但是面對春聯,父親總是謙卑,他覺得自己的字不好,那些人丁出入的大門、后門、臥室門、廚房門,只有貼姑爺爺寫的春聯才算得正統。
后來我上中學,父親忽然不再請姑爺爺來寫春聯了,他打起了我和弟弟的主意。臘月一到,父親買回紅紙放桌上,似乎有點兒語帶諷刺地說:我們家有兩個“文墨先生”,今年的春聯,你們哪個寫呀?
我心里清楚,自己絕對算不上文墨先生,跟一肚子墨水的姑爺爺絕對不能比。可是聽父親這樣一說,心里很不服氣,心想,寫就寫,怕什么!那時,父親成了我的書僮,他殷勤地幫我裁好紅紙,教我每個字落在什么位置,囑我字與字間距一致。
那時的鄉下春聯,內容大多陳舊,像“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樣的內容,總是年年寫,于是,我就想寫些內容不一樣的,寫些讀來新鮮的。那時我上政治課,學到了什么小康生活、共同富裕之類的內容,于是,那一年我給我家大門春聯的橫批擬的是“小康在望”?!靶】怠倍謥碜哉握n本,“在望”二字來自《紅樓夢》里寶玉的“杏簾在望”。如今30年過去,想來也有趣,站在2021年的春節門檻上,當年我的“小康在望”現已變成“建成小康”。
那時,我們家還有一扇雜物間的門,之前許多年此門的春聯都被父親潦草對待。但那扇門面西,朝著河水。最美是黃昏時,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河邊夕陽、榆樹、垂柳、澹澹河水和隔水的村莊行人,好似一幅“清明上河圖”。特別是冬天,落光葉子的榆、柳枝條纖細如墨線,疏疏透著夕照與水光,極有古詩的意境。有一年,我忽發奇想,用了兩句古詩作為這扇門的春聯內容。后來每每上學,一路讀著別人家的春聯,總是福呀財呀乾坤呀大地呀,再看看我寫的這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心里就會暗自得意。
有一年,晚上歡歡喜喜寫好春聯,第二天早晨起來大吃一驚,那些字都被畫蛇添足地添了“手腳”。我立刻懷疑是弟弟干的,于是審問弟弟,弟弟堅決否認。那是誰干的呢?難道是老鼠干的?老鼠拿舌頭舔?喊來父親,父親看著那些一夜長出許多腿腳的毛筆字只是笑。堂哥看到我的字,更是笑噴。最后他們推斷出,一定是我的春聯字跡未干就被豎放,夜里墨淌下來,淌出許多“腿腳”來。這是我寫春聯時的一大教訓。
在女孩子們跟著母親做吃食、搞衛生的鄉下臘月,我被父親鼓舞著去寫春聯,這或許也是父親關于春聯的一個獨特創意。寫春聯的時光真是莊嚴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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