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8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時任翰林院侍講,實際為太子太傅的程敏政輾轉千里,先是從北京沿大運河南下到杭州,再沿新安江而上回到了家鄉休寧篁墩。這一年程敏政剛到不惑,雖然對官場的不公與黑暗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經此挫折后骨子里仍有不甘。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和康復之后,程敏政暗自定下目標:深入進行“天地人”的思考,努力弘揚光大“程朱理學”,對此兼收并蓄,以助國家治理,期待東山再起。
楊錯/攝
神童光環
程敏政出身于官宦世家,父親程信曾為南京朝廷的兵部尚書。程敏政年少時聰慧異常、才貌雙全,四川巡撫羅綺對其很欣賞,向朝廷力薦這位神童。明英宗朱祁鎮召見了他,賜他在宮里用膳,范妃還特地為他整理頭發。傳說席間英宗曾以螃蟹為題出聯“螃蟹渾身甲胄”,程敏政略加思索,應聲對了下聯:“鳳凰遍體文章”。一俗一雅,天衣無縫,英宗拍案叫絕。英宗還讓館閣出題考他,分別作《圣節瑞雪詩》及《經書義論》各一篇。程敏政援筆立就,文采燦然。之后,英宗下詔破格讓程敏政到翰林院讀書,由朝廷供給食宿,安排當世碩儒、翰林院大學士李賢、彭時為之授課。李賢也喜歡程敏政,請他在家吃飯時指著水果出對:“因荷(諧何)而得藕(諧偶)”,程敏政脫口而出:“有杏(諧幸)不須梅(諧媒)。”李賢大吃一驚,對之更加喜愛,請人說媒將女兒許配給他。
還有一次,程敏政跟好友李東陽同游和州采石磯,黃梅季節江上細雨霏霏,李東陽出句:“五風十雨梅黃節”,程敏政立即對出下聯:“二水三山李白詩”,一上一下,妍麗巧妙,圍觀者無不叫絕。明代張誼《宦游紀聞》也曾記載:“安南(即越南)使入朝,出一對云:‘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腦’,程敏政對曰:‘魑魅魍魎四小鬼,各樣肚腸’。”
精于詩詞的“能工巧匠”程敏政就這樣在掌聲和喝彩聲中長大:九歲中解元,二十三歲成榜眼,三十歲出頭就成了大學者,四十歲成為太子老師;明成化年間,出任朝廷禮部右侍郎……可是剛入弘治元年,程敏政就遭遇打擊:因湯燕剛保舉“進賢”一事,被王篙等人參奏彈劾。跟眾多失落的士大夫一樣,程敏政只好悻悻地回到老家休寧篁墩,于老宅中讀書吟詩寫作,或走到室外,與村夫野老閑話桑麻。那一段時間,程敏政留下的文章有《游齊云巖記》《松蘿山游詩序》等,雖不失才華,卻難有個性和洞見。在老家期間,程敏政還專注地方志《新安文獻志》的編撰和修訂工作,為徽州歷史資料的整理做了有益的基礎工作。
大道相通
在老家篁墩居住的五年中,除了寫作相關詩文,程敏政還專注于《道一編》的寫作。程敏政以為,理學一切“求理”的原則沒有問題,可是在更深層次上,仍有很多“理”沒有發現,若一切以“程朱理學”為圭臬,必定會導致“理學”的停滯,形成“文化專制主義”。程敏政還嘗試將朱熹學說和陸象山學說進行融合:在他看來,以朱熹為代表的程朱理學,與以陸象山為代表的心學,表面上看起來涇渭分明,可是在內在機理上卻有很大相似之處,完全不必針鋒相對,而是可以彼此補充、參照和完善。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程敏政將朱熹和陸象山來往的書信及相關言論,按照一定的邏輯順序編為六卷,逐條進行闡釋。程敏政如此解釋,實際上是以一種實事求是精神,客觀看待理學和陸學的分歧。
程敏政所做的“朱陸比較”是極其大膽的,也是充滿危險的,傳統社會的習慣性思維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程敏政的客觀辨證,有違逆不道的嫌疑,很容易被認為是對主流意識形態的不滿和齟齬。程敏政看法與王陽明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達不到王陽明那樣的思想高度。按現代哲學的看法,朱熹一派更像是“客觀唯心主義”,以為“理”是宇宙的本原,是客觀存在的自然律,是一切事物的支配者。為學之道,應“窮天理,去人欲”,通過對“理”的參悟,去指導社會實踐,以“修齊治平”的路徑最后“成圣”。陸象山則接近于“主觀唯心主義”,以為世界的本原就是“心”,“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從客觀的“理”,到主觀的“心”,看起來遙遠而森然,其實只有一紙之隔。王陽明以后以為“心即理也”,也是捅破了這一層“紙”,發現它們其實是同一個東西——人只要證得“內心”,就會參悟到宇宙之“理”,繼而成為一個覺者。
程敏政對于“程朱理學”的質疑,跟數百年后的徽州老鄉戴震有些相似,是以自己敏銳而質樸的內心去判斷,以學術見地的不同闡明不同的思想。這是一種不自覺的“致良知”,就是從“本心”出發,來判斷事物。人必須在理論、實驗和思考的疊加中前行,對思考進行再思考,對反思進行再反思,不斷完善,不斷前行,方能進入必然王國。
沒有證據表明王陽明曾受到程敏政的影響。兩人思想有相似之處,可以歸結于潛移默化,也可以歸結于“大道相通”。程敏政比王陽明大二十八歲,他的經歷和心路歷程,與王明陽有些相似,之所以沒有達到王明陽的高度,主要是因為缺乏“機緣”——人若無機緣,怎么能隨隨便便成功呢?
從程敏政、王陽明對于“程朱理學”質疑態度,可以看出的是,到了明中期之時,以“程朱理學”為骨架的主流意識形態已慢慢虛弱和枯萎,它們就像呆板、腐朽、固執的老人一樣,逐步失去了元氣,也失去了吸引力,在慢慢多元化的現實面前,已變得岌岌可危了。
寂然落幕
五年之后,年近四十五歲的程敏政被朝廷重新起用,恢復翰林學士身份,也繼續成為理性而中庸的布道者與執行者。弘治十一年,程敏政被提拔為禮部右侍郎,任《大明會典》副總裁,專門負責內閣各類官方文書的起草和審察。弘治十二年春天,五十歲的程敏政和另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李東陽一起擔任禮部會試主考官,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發生的“弘治會試泄題案”讓程敏政身陷囹圄。
這個案件俗稱“徐經、唐寅科舉作弊案”(本報曾刊登相關文章),這場朝廷定性的“科考舞弊案”對于程敏政等人的打擊是致命的——一段時間后,程敏政雖平反獲釋,心中仍舊郁郁不平,出獄不久就在悲憤中患病離世。后來的《四庫總目提要》如此評價:“明之中葉,士大夫侈談性命,其病日流于空疏。敏政獨以博學雄才,高視闊步,其考證精當者亦多有可取,要為一時之冠冕,未可盡以繁蕪廢也”,以為程敏政遭此不測是為人嫉妒所致。
曾為“神童”的程敏政就這樣匆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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