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過兩次家,丟掉大部分物品,但有個小物件始終留著——一個裝電池的舊手電筒。如今,這個手電筒內(nèi)部空空如也,前頭和尾部還各有一枚電珠,仿佛定格在某個永恒的瞬間。手電筒表面布滿銹跡,早已失去光澤,拿在手里很輕,卻又沉甸甸的,因為它承載著我童年和少年的無數(shù)回憶。
朱志恒/攝
小時候每逢無月的夜晚,我和媽媽從外婆家回來時,只能靠火把照明。火把是用向日葵秸稈做的,燃燒時火勢很旺,“呼呼”作響,可還沒等我們走完幾百米的路程,火把就燒盡了。有時,父親耕田回來晚了,我和媽媽去接他,媽媽就會用劈成細條的松樹疙瘩照明。松樹疙瘩,當?shù)厝私兴八晒?jié)”或“松精”,雖然耐燒,但火光微弱,我們得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路。當聽見牛鈴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就知道父親跟在牛身后回來了。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晚自習有父母或爺爺奶奶接送,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可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大人們顧不上我,就讓我自己回家。其實學校就在村里,離我家不過一里多路,而且還有同學結(jié)伴同行,家里人倒也放心。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小孩子之間常鬧別扭,今天還是好朋友,明天就可能翻臉不認人。每當同學們孤立我,不讓我和他們一起走時,我就只能遠遠跟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回家。有兩個同學家里給他們買了手電筒,雪亮的光柱像跳舞一樣晃動,讓我羨慕極了,于是我也盼著父親給我買一個。
“給你個好東西!”有一天,父親終于滿足了我的愿望,將一個锃光瓦亮的手電筒遞到我手里,叮囑道:“一定要保管好。”父親在開關(guān)按鈕旁刻了一個“光”字,又在尾部的虎頭圖案上點了一小塊紅油漆作為記號。新買的手電筒,鍍鉻的筒身光滑如綢緞,握在手里像捧著一只溫順的小鴨。它電力充足,像一把裝滿子彈的半自動步槍,輕按開關(guān)是“點射”,推上去就是“連發(fā)”。“一閃一閃亮晶晶”,從此,夜晚回家時,我不再害怕黑暗,手里握著的仿佛是一柄閃光的寶劍,劍鋒所指,魑魅魍魎盡皆退散。亮光甚至把那些曾經(jīng)疏遠我的同伴重新吸引回來,讓我既驕傲又自豪。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沒過幾天,我書包里的手電筒突然不見了,我急得直掉眼淚。后來,在父親和老師的追查下,手電筒總算找了回來。據(jù)說是一位男同學偷偷拿走的,但父親和老師都沒透露他的名字。從那以后,我更加珍視這個手電筒,它陪伴我度過了整個小學和中學時代。它的光是溫暖的,穿透冰封的窗戶,照亮夜空中紛飛的雪花;它劈開雨夜的草木,照見葉片間流淌的星河;它的光從我的掌心,流向青春悸動的心跳。
一天夜里,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沖垮了我家簡陋的牛棚。等我們發(fā)覺時,水牛早已消失在茫茫黑夜的滔滔洪水中。父親二話不說,披上雨衣就沖進電閃雷鳴的雨幕里。我急忙抓起手電筒,緊跟在他身后。我們一邊沿河奔跑,一邊呼喊水牛的名字。父親不時喘著粗氣,讓我照向河里的黑影——那些漂浮的木頭、樹根和雜物,在黑暗中看起來都像水牛。大雨中,手電筒的光越來越微弱,我們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跑了十幾里路,我們都筋疲力盡了。就在這時,父親突然停下腳步,豎起耳朵,然后大聲呼喚:“哞——”奇跡發(fā)生了!在一個水流平緩的河灘上,傳來水牛微弱的回應:“哞——”父親不顧危險,跳進渾濁的河水,一眼就認出自家的水牛。那一刻,父親喜極而泣,雨水和淚水交織的臉上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
返程時,父親讓我拿著手電筒走在前面,水牛在中間,他殿后。手電筒的光已經(jīng)十分暗淡,幾乎照不清腳下的路,可我還是盡力往后照,生怕老牛和父親看不清。水牛漸漸鎮(zhèn)定下來,一路搖頭擺尾,它不僅是家里最重要的勞力,更是我們不可或缺的家人。當手電筒的電池徹底耗盡,父子倆和一頭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著回家。那一刻,我感覺到,父親眼里有光,心里也有光,那么明亮,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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