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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年前,我家搬到了新房。學校離新家很近,走過一條寬寬的巷弄或是穿過一條窄窄的小巷,就到了。
我喜歡走小巷。
小巷不長,東西走向,正中有兩次連續拐彎,但走向未變。小巷的兩旁是不明年代的老屋外墻,墻皮剝落得厲害,墻基爬滿了黯黑的苔蘚,歲月的印跡清晰可見。外墻高高大大,小巷卻逼仄得很。一個魁梧的壯漢把雙臂平抬,兩手指尖相抵,手肘就能觸到墻。如果是學生,勉強能并排而行。抬頭看,藍天一線,白云慢悠悠溜過。小巷幽靜,平日少有人走,家狗野狗都來撒野、干架,臨走還不忘留下污穢。
初一下學期,鄰居家來了一位女學生。女學生是他們家親戚,從屯溪來,學習不好來我上的這所中學借讀。她十五六歲、短發,身材很窈窕,臉龐也長得好看,我不敢正眼看她。在她背對我的時候,就拼命看。在學校我們互相打量過幾次后,我知道她讀初三,她也知道我讀初一。到了周六,她就搭車回屯溪,周日下午再來。周日的整個下午,我就守在房間,豎起耳朵聽隔壁的動靜。隨著敲門聲和她的說話聲響起,愉悅在心底晃蕩。但不敢開門,我像一個膽小謹慎的獵手,把自己隱藏得很深,生怕被獵物發現。
有一次,我發現她也走小巷。那一天,我轉過小巷的拐彎處,突然看見前方她的身影。她走得不緊不慢,我有點緊張,立即放慢放輕腳步,保持著不被她發覺的距離。在她進了家門后,我才眼朝地,踏著碎步小跑回家。那一天在小巷遇見后,就常常遇見了,每一次我都緊張,小心地跟在后面。沒遇見時,又暗暗失落。
有一回,小巷里只有我瘦長的身影,正自遺憾,后面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嚇了一跳,趕緊丟掉石頭,回頭一瞥,是她。她把挎著書包搭在身前,不緊不慢,優雅從容。我加快腳步正要逃,被輕聲喚住了。
“你讀初一吧?”
“嗯……”
“你上下學常走這條巷子吧?”
“嗯……”
“我也常走這。”
“哦……”
小巷逼迫我們挨得很近,我們的衣角時不時碰上,又分開,像兩只蝴蝶,翩飛不離。雪花膏的香氣在小巷里彌散,淡淡的,我偷偷地淺淺吸了一口。
她沒有再發問,我也不敢說話,快到家了,我站住了。她莞爾一笑,先進了家門。我摸了摸臉頰,有點燙,心跳得厲害。
我開始期待下一次輕喚了,卻偏偏一連幾天都不曾遇見。我故意在小巷里慢步,實在忍不住了,就繞到初三教室旁做賊般地瞅一眼,不在。失望,更疑惑,她是在躲避我嗎?
“在你家寄讀的侄孫女,這幾天怎么沒見了?”母親跟隔壁鄰居搭著話。
正在房間里翻書的我立即豎起了耳朵,屏住氣。
“得了肺炎,住院了,過一陣子才能來。”
她住哪家醫院?要緊嗎?我突然起了去屯溪醫院看她的沖動。可是我不敢,我不敢一個人搭車去屯溪,我更不敢獨自去見她。在她面前,我矮小低微,比一粒塵埃強不了多少。我只有在家默默地祈盼她趕快好起來,早一點來上學。
日子像天上的白云,一朵接著一朵慢吞吞地挨過小巷的上空,我邊走邊數。數到第幾朵她就會走進小巷了呢?會不會,她從此不再回來了?
煙囪又開始冒煙,濃煙滾滾。我皺起了眉,沒心思管它,加快了腳步。
“咳咳、咳咳”,天籟般悅耳。我打了個激靈,猛地回頭。
她站在煙囪下,邊咳邊看著我笑。
我也笑。我立即對這個煙囪無比的憎恨,撈起磚頭想都不想就要往里扔。
她制止了。我們的衣角又碰在了一起。雪花膏的香氣又開始彌散,我偷偷地吸了一口。
我正準備問她住院的事,她先說話了。
“你為什么不走那條寬敞些的巷子?”
“我喜歡走小巷。”
“為什么?”
“說不上來,就是喜歡。你呢?”
“我走過那條寬敞的巷子,后來,我發現我還是喜歡小巷,可能因為心境吧。”
我第一次聽到“心境”這個詞。那我喜歡小巷是不是也因為心境呢?如果是,那我們的心境是相同的,我們就是一樣的人。正胡思亂想著,她停住了,望向我。我也扭頭,如此近距離面對面。我發覺她的臉頰比月光還要潔白姣好,我感覺她的氣息比春風還要溫熱醉人。我知道我的臉刷地紅到了脖子根。
“以后,我們一起結伴上下學吧!”
我很意外,心很慌,不知道如何回應,呆站著不知所措。她笑了笑,繼續走。
我被她的邀約攪得心神不寧,一晚上沒睡著。思來想去,決定還是不接受。
第二天,我特意比往常提早出了門。放了學,也是一溜小跑回家。我擔心我的躲避會惹她誤會生氣,就躲在房間聽她跟人說話,覺得跟往常一樣,才放下心來。
幾天后的晚上,我正在客廳的桌子上寫著作業,她敲開了房門,我意外,更欣喜。她客氣地問,你有考試用的夾子嗎?我的落在屯溪了,明天要考試,借用一下就還。所謂考試用的夾子,就是一塊硬紙板上安著一個彈簧夾,考試時夾住試卷墊在硬紙板上書寫,筆尖不會戳穿試卷。我有兩個,特意把心愛的新夾子遞了過去。她莞爾一笑,在夜色里淡淡生香。
她如期來還了夾子。為了表達謝意,她發出邀請:屯溪建了一座十層高的大樓,叫花溪飯店,你若是來屯溪,我帶你去看。
十層的高樓,在當時是很新奇的事物,我很想去看看。
很快就到了中考,她的借讀生涯結束了,從此沒有再來,此后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很長一段時間后,聽隔壁鄰居無意說起,她中考成績不好。
小巷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我每天穿過它上學下學,讀完了初中,又讀完了高中。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大都是我一個人靜靜地走,漸漸地,我習慣了沒有期待,也沒有了惆悵和落寞。
我大專畢業那年,差一點在十層高的花溪飯店里工作。后來,我常常路過,每一次,都細細打量。
再后來,傳來了花溪飯店被拆除的消息。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兌現當年的邀請了。她還記得那個邀請嗎?她在哪呢?如果遇見,怕是相見不相識了。
小巷還在。回父母家的時候,我還會去走走,就像初一那年上下學的樣子。小巷又老了一些,狗留下的污穢還有,煙囪還冒煙,白云依舊溜過。
偶爾還會恍惚,她又站在了煙囪下,沖著我笑,如一片潔白的月光。那月光灑進我的心湖,姣好。
時光又流逝了許久。有時自問,我到底戀著小巷什么?如今還一趟一趟地走?
說不上來。只清楚地記得,當我被堅硬硌疼,每一次從世間轉身踏進小巷,光陰都柔軟了。少年的心境定會如約而至,挽住我想要逃離塵世的腳步,許我再少年。
“你讀初一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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