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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對天邊的方位感極其明顯。順著田野朝遠處看,天和地連接的地方,就是天邊。形容平原的遼闊,平原人最喜歡用一馬平川這個詞。連大鼓書藝人說書的時候,也少不了這個詞:哎呀,只聽得轟隆隆一聲炮響,火龍順著地壟溝跑,擋都擋不住,一馬平川哪……
站在一馬平川的土地上不關心一馬平川,只一門心思探究,天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做小小孩的時候,時刻夢想著到天邊去。想親手摸一摸天邊的角角棱棱,試一試天和地相連的地方,是否牢靠。
四歲或五歲那年,有了去天邊的機會。是貨郎帶來的。擔著挑子走村串戶的貨郎,從天和地相連的地方晃晃悠悠走來,他不僅能帶來各地的信息,還能把村人最需要的商品一起捎過來。這位最受村人歡迎的小商品經銷者,一旦走進村里,村人就歡呼雀躍一擁而上,大姑娘小媳婦仔細挑選針頭線腦、頭繩發卡、手絹香脂;小孩子則流著口水,貪婪盯著糖豆、糖糕,先讓眼睛大飽一頓。這些好吃的甜蜜食物,大人是不會掏現錢購買的,往往把家里積攢的破銅爛鐵或再無修補可能和利用價值的破膠鞋拿來換。貨郎對著小孩子都是瞇瞇笑的樣子,接過小孩手里的物品,掂掂分量,隨手抓過幾顆糖,放小孩的手掌心。貨郎離開村子的時候,滿載而歸,身影迎著太陽朝前走,太陽就像他隨身帶的燈。村人就會問,還去哪里?貨郎朗朗一笑,朝遠處一指,喏,天邊。貨郎指的方向,就是天邊的方向。所以,當那個長天白日頭的夏季午后,貨郎走出村子,朝天邊走的時候,我尾隨了他。
跟著他走,必定能到達天邊。
一定不要輕看四五歲小孩子的腳步,在短途跑動中,大人追攆起來,都要費工夫的,因此,那貨郎發現我尾隨時,我已經跟出他二三里路了。
他一定聽到了身后小獸急促的喘息,吃驚地站住身子,扭過頭,放下挑子。站在一馬平川原野上的貨郎,身材居然無比高大,他身后的天邊,倒被他映襯得狹窄了。貨郎看看西斜的太陽,又看看路邊的一個村莊,瞇瞇笑了。他抓出一顆糖果,溫和地說,小孩,過來,抓著挑子,跟我走。
我笑得很乖,真的上前抓住了他的挑子,那顆糖也順理成章地含進嘴里。挑挑子的扁擔是很高的,我抓住的,其實是貨箱邊的粗麻繩。小貨箱最上面一層罩著玻璃,搖頭晃腦的糖豆糖果,調皮地沖我擠眉弄眼。貨郎說,小孩,跟緊了呀。
貨郎沒有先去天邊,而是進了路邊的村子。村人圍攏過來,一邊挑選貨物,一邊看小孩。有人喊道,貨郎啊,你從哪里拐來的小孩啊。貨郎說,苗大寨的啊,我還得送還回去噢。
我一聽,直擔心,我要到天邊去,咋能再回苗大寨。立刻嘟囔道,我要去天邊,我要去天邊。
貨郎完成了商品交易后,踏上歸途。我扶著貨郎的貨箱,踢騰著小腳,跟著走。雖然是迷惘的,但我發現,前行的方向,就是去天邊的方向。因為,遠方的遠方,天和地相合的樣子,就是天邊的樣子啊。
是去天邊嗎,爺爺?吃了糖果后,嘴變甜了。
是的啊。貨郎直指前方,那不就是天邊嗎?
確實。天與地之間相連接的那條線,雖然有些模糊,仍然是天邊的樣子。感覺小手就要觸摸到天邊的角角棱棱了,心下一陣歡喜。
小孩,要扶緊了呀。貨郎走得很慢,生怕我跟不上。
天邊在遠方的遠方,天與地相合的那道線,仿佛永遠走不到的樣子。但有了方向,就有了期許。朝天邊走的感覺,真是一生不忘的宏闊壯觀,仿佛提著太陽做的燈盞,誦唱著激越的詩歌,向前,向前。
然而貨郎改變了方向,帶我進到路邊的一個大村子。一定是貨郎銷售商品必經的村莊,就跟著進村,一邊戀戀不舍地張望著天邊。直至村莊里亂跑的人將我淹沒,直至亂跑的人群中喊叫著沖上前的母親將我緊緊抱住,我還迷迷糊糊朝后張望著天邊的方向。
我做兒童文學后才知,這樣的情節是少兒不宜的,因為會給少兒帶來不良暗示——跟著陌生人走,會把自己變成商品的,何況,跟隨的人,本身就是一個經銷商。好在,我這個文本是給成年人看的,不需多慮。我在想,那時候,人們的心地是純良的,對齷齪的事,是不齒的。不然,我或許真的在那一刻永生背井離鄉了。
走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拽著貨郎挑,眼光熾熱,直奔遠方,那種雄壯的奔赴,那樣帶著理想和夢幻的不顧一切,全部種進我的生命中,以至若干年里,我總想獲得到天邊去的機會。終于,上蒼派來一位使者,帶走了我。背著青春的行囊,一箱書,一個帥哥,一枕熱夢,天邊張開了誘惑的懷抱。當然,共赴天邊的,還有苦寒還有淚水。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天邊的角角棱棱不就是這樣硌手又絆腳嗎?許多年后,每每從夢中醒來,仍然忍不住要感謝那個帶我到天邊的人。他賦予了蒼白青春里一場堅強的愛情,還有不切實際但讓人熱血沸騰的詩意。盡管共赴天邊的伙伴半道溜走,但這場愛情卻留下了,成了我私密空間里枝繁葉茂的園林。
到天邊去,是我一生的執念和追逐。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我可隨機遴選天邊的方向。比如,下班騎行至五里墩立交橋下穿道時,就把坡道之上的出口,想成天邊的樣子,在奮力沖刺時,果真能看到霞光滿天,而天邊就在霞光里舞蹈。比如,認定大蜀山背后的方向,一定就是天邊,就騎著摩托車,奔赴而去。繞過山道,拐到山的西面,看到了一片亮汪汪的湖水,湖水的前方,天邊正明眸皓齒溫和有加地等待著我。
我一定能到天邊去。
地鐵2號線開通后,我的首乘就交給了天邊——那個有幾分親切的末站地名。從終點站浮出地面時,我想象中的天邊的樣子,果真是非同一般的樣子。出口處還有土地的輪廓,地邊幾顆南瓜頂著嬌俏的黃花,長出該有的樣貌;一株滄桑的構樹伸展著枝丫,托舉著厚實的鳥窩。而遠方的遠方,天邊還站在那里,仍舊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就像當年溫和良善的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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