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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糧票、油票、肉票、糖票、棉花票、肥皂票、火柴票，只要是生活用品，一律憑票供應(yīng)。那花花綠綠的小票，一不小心弄丟一張，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在勒緊褲腰帶的艱難日子里，肚子問題，成為全國人民的第一要務(wù)。

我的童年還算幸運(yùn)，在北京親戚家上學(xué)。舅舅家一日三餐有保障，只是啥都定量：米飯一人一碗，面條一人一碗，饅頭一人一個，印象中似乎從未敞開肚皮放肆地吃過。你想呀，我是個“黑人”投奔親戚上學(xué)，沒有北京戶口)，自然享受不到“票”的待遇，家里每人能省出一口糧食給我，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事了。

舅家有兩個表姐一個表哥，加上我一共四個孩子。要說我舅媽真是個頂能干又賢惠的女人，從來不偏不倚，四個孩子平等看待。她溫文爾雅勤儉持家，總能把清貧枯燥的日子調(diào)劑得有滋有味。生活即使再困難，她也要節(jié)省一點(diǎn)錢下來，給孩子們買點(diǎn)零食解解饞。比如花生糖、山楂糕、奶油蠶豆、時令水果什么的，多多少少總能慰藉一下孩子們饑渴的味蕾和貪吃的天性。而分配方式永遠(yuǎn)是平均主義：四小堆零食擺放在桌上，不用比不用挑，水果保準(zhǔn)一樣大，豆子或者糖塊的顆粒保準(zhǔn)一樣多?？桌戏蜃印安换脊讯疾痪钡娜寮宜枷?，被我舅媽運(yùn)用得天衣無縫。全家人也因此一派和諧，幾個孩子從未在吃喝上鬧出過什么矛盾。

有那么一次，下午放學(xué)回家，肚子開始咕嚕嚕叫了。吃什么呢？打開碗柜是一排排干凈的碗筷，連片青菜葉兒都沒有。在碗柜的頂端放著一個小竹筐，每次舅媽都是從里面拿食物。對，那里面肯定有干貨。迅速搬來凳子，小心翼翼地把筐取下，哈，是幾個白白胖胖的大饅頭！伸手就去抓。不行，還是先數(shù)一下吧：一、二、三、四、五、六，六個饅頭，剛好家里六口人，這應(yīng)該是舅媽為全家人預(yù)備的晚飯吧？那是萬萬動不得的，只好乖乖地把饅頭筐放回原處。

碗柜旁邊還有一個糧食柜子，一把鐵將軍長年忠誠地把守。我就納悶了：如果僅僅是糧食，又不能生吃，干嗎總把它鎖起來呢？肯定里面有秘密，于是翻箱倒柜地找起鑰匙來。碗柜的抽屜、寫字臺的抽屜、床頭柜的抽屜，凡有抽屜的地方都被我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到鑰匙影子。對了，還有一個五斗柜呢，這個家伙是家里最漂亮最值錢的東西了，清晰的木紋、波浪式鑲邊、深褐色的油漆刷得锃亮?？伤吡?，兩只大抽屜像兩只大眼晴怔怔地望著我。好了，這是最后的希望所在。搬來凳子“騰”地站上去，輕輕地拉開抽屜，哈哈，一把金黃色鑰匙靜靜地躺在角落里，正狡黠地沖著我笑呢！我激動地把它握在手里。這是一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上面有一只凸出平面的胖乎乎的小狗，翻過來是“天狗”兩個字。怎么跟我平時用的銀白鋁制鑰匙不一樣？名字也不是常見的紅崗、紅旗、大眾、團(tuán)結(jié)。我滿懷希望縱身一躍，朝那個神秘的“潘多拉”柜子沖去。

隨著“咔嗒”一聲響，鐵將軍的手臂裂開了一個豁口，我緊張的心頓時樂開了花。掀開箱蓋，里面的寶藏立刻呈現(xiàn)眼前：玻璃瓶里裝著幾塊松軟的蛋糕（舅舅胃不好，舅媽常給他備些小點(diǎn)心），一包水果糖，還有一小袋紅薯干。我激動的心快要蹦出來了，迅速拿了一塊蛋糕，兩顆糖和兩塊紅薯干。絕對不能多拿，否則留下“痕跡”那可就糟了。趕緊鎖好柜門，再把鑰匙原模原樣地放回抽屜。在完成這一連串的突擊動作后，方如釋負(fù)重地舒出一口氣。此刻，我儼然就是一個驕傲的“阿里巴巴”。

這件事情讓我興奮了好幾天，也為自己的“聰明機(jī)智”驚喜不已。然而“潘多拉”的柜子是不能經(jīng)常開啟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打牙祭的美夢頃刻就會化為泡影。我的詭異行為，很有點(diǎn)像美國作家伯內(nèi)特《秘密花園》里的小女孩兒瑪麗，每天瞞著莊園里的人悄悄跑到秘密花園里去玩耍；也類似《安徒生童話》里的森林公主，背著人偷偷去找小黑熊，只不過她們是精神享受，我是物質(zhì)的。那些天只要一想到我的親密“伙伴”天狗鑰匙，大腦皮層就興奮，嘴巴就開始咽口水。壯著膽子又做了兩回“竊賊”后，就不敢再做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只要舅媽哪天臉色不對勁或語氣嚴(yán)肅些，我就開始心慌意亂，寢食難安，那種心虛焦慮的滋味，完全超出了美味帶來的享受。

長大后，與同齡人聊起那個年代的童年趣事，發(fā)現(xiàn)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那么點(diǎn)“光榮歷史”，手段和膽量也不相上下。當(dāng)年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反倒成了今天談笑擺功的智慧大比拼。有的是悄悄爬到樹上摘果子，有的是半夜到菜園子偷黃瓜，有的是做完工偷偷抓幾把糧食藏衣兜里。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就是以他童年時偷拔了生產(chǎn)隊一根紅蘿卜，回家后遭到父親一頓毒打為背景寫成的，他坦言：“饑餓和孤獨(dú)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别囸I當(dāng)然也是苦難的一種，但并不是說受過苦挨過餓就能成才，而是通過苦難升華為一種精神價值并轉(zhuǎn)化為一種精神財富，才能在個體生命之上開出淚水之花。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云：“陰山，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貓貓（也作榴榴），可以御兇?！泵耖g的說法是，天狗是一種惡獸，總?cè)プ汾s太陽和月亮，想將它們吞吃了，讓天上人間變成一片黑暗。因為它害怕巨大的聲響，人們就敲鑼打鼓放鞭炮來嚇唬它，天狗只好將吞下的太陽和月亮吐出來，獲救的太陽和月亮又重新運(yùn)行，日月齊輝。惡狗不甘心又重新追趕上去，這樣一次又一次就形成了天上的日蝕和月蝕。貧窮而落后的那個年代里，造鎖工匠制作出的“天狗”鑰匙，或更趨向于“天狗食日”的寓意吧？

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結(jié)束了，那些紅票綠票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以至成為代表一個特殊時代、特殊生活的紀(jì)念品和收藏品。當(dāng)吃飯的問題解決以后，處心積慮尋找食物的熱情也漸漸消失，倒是那把“天狗”牌的黃銅鑰匙，時常金燦燦地閃爍在我的記憶中，成為童年生活最滑稽的苦情片段，也成為開啟我們?nèi)后w記憶的一把特殊鑰匙。

當(dāng)家里的鎖不知道還能鎖住什么食物時，我才感到：心慌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而那個“不知道”，才是我們追求一生的最踏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