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梧揮動千萬手掌,梔子送來第一縷香,黃衫少年脫兔般穿過街口,樹陰下賣餛飩的老者態度安詳。每當我走過餛飩攤,他總笑著招呼,“吃碗再走,別饑荒啊!”
素街,一條樸素如村莊的街道。鍋碗瓢盆、家長里短,三分鄉土情分,七分市井人心;攀親結義,相助相攻,季節里有因果收獲,恩怨中有江湖味道。
街道已上了年紀,基石蒼舊,樹身斑駁,燕子一年年在老巢上筑新巢。那些理發的、刻章的、配鑰匙的、砸白鐵的、賣土特產的店鋪,在老街上一溜兒排開。新城早已建成,年輕人紛紛搬離老宅,老街的時光已走到下半場。然而,仍有戀舊者頑強地生活在這里,像春風不舍田園,像野草抓緊大地。每當我走過老街,總會向他們投去敬畏的目光。
賣豆腐的大哥,說話很幽默。那天我去買豆腐時,他正在教孫子說鄉下方言。他說,自己百年之后,要拉回鄉下安葬的。每年清明,他希望兒孫能回去看看,能用家鄉方言跟他說說外面的事情。
配鑰匙的大爺,我總擔心他的生意不好。然而,多年過去了,他的店鋪并未消失。某天,我去他那配鑰匙,給錢時,他說,“街坊鄰里的,收個材料費吧。”我不肯,一定要多給,他笑道,“配鑰匙是我的副業,我的主業在這。”說完指了指電腦屏幕——原來他在炒股。我問,“賺了不?”他笑,“一年吃喝夠了!”真沒想到,他還有這本事!
一位老者,曾經位高權重,退休之后,活得月白風清。某天,與他在街道相見,他拉著我的手,說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其實,他在位時,我對他敬而遠之。街道偶遇后我才知道,他原來很在意我,我的許多事情,他都知道。
有一段時間的中午,對面樓上的孩子要練琴,聲音嘔啞嘲哳,吵得我難以入睡。那孩子的父親我認識,是位小老板,很隨和。有次見我,他說,“我倆是一個生產隊的哦。”想到這些,我哂然,慢慢睡著了,還做了幾個甜蜜的夢。
愛一個地方,其實是愛這個地方的幾個人,也有可能愛這個地方的味道。在老街,寫詩的小凡,制作廣告的王翔,賣鹵菜的何二,都與我要好。春雨淅瀝,春寒料峭。小凡發表了幾首詩,約我們在土菜館相見。油漆脫落的桌子,琥珀色的茶水,熱氣騰騰的爐鍋,鋒利如刀的酒精,讓我們莫名亢奮引吭高歌;而每年秋后,何二總要請我們去他的鹵菜館,看他運刀如飛,很快切完幾盤鹵菜,然后抱出一壇老酒,真有梁山好漢的風范。微風送涼,月上東天,我們吃肉喝酒,澆滅塊壘,感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不知從哪天起,人們稱老街為素街。凡俗的時光在素街上接力,生活之書一頁頁往后翻動。那個一心想攀高枝的小茉莉,婚后生活并不幸福,而今她開了一家日雜店,獨守寂寞;那位藥柜生塵的郎中,兩個兒子是神童,當倆孩子考上名牌大學時,幾乎全街的人都去道賀;那位幾十年賣肉絲面的大嫂,居然在北京買了房子,實在讓我們大跌眼鏡……社會有多大,素街就有多大,這個道理,我最近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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