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開在舊家屋后。
舊家的后園極大,母親栽種了一畦一畦的菜蔬,初夏時節正值開花掛果。高埂下蓄了一方水池,建了幾間豬舍。豬舍低矮簡陋,四壁灌風,下雪時,母豬帶著豬崽擠作一團,蜷縮在墻角抱團取暖。祖母用麥秸編了簾子,蒙了薄膜,將舍門嚴嚴遮住。有一年,一頭小豬不曉得得了什么病,皮膚一層層潰瘍,血肉模糊,鄰居疑為怪物,勸我父親將它丟了,但我祖母舍不得。祖母退休前在上海某制藥廠工作,粗通藥理常識,于是,買來藥膏,煨了草藥,每天給豬崽抹藥喂食,果然瘡口漸愈。小豬漸漸拉長了骨架,祖母將它身上厚厚的血痂一點點修剪去。脫痂后的小豬長出粉白的新膚,卻是光光的不長鬃毛,因為毛囊壞死了。北風呼嘯時,為給小豬御寒,祖母將我們姊弟的舊衣拆了,縫上棉絮給小豬保暖。第二年秋天,“怪物”長成了一頭體魄健壯的肥豬,有三四百斤重。磅豬那天,這頭牲畜像有預感,怎么趕都不肯出欄,發瘋似的對著幾個拿著扁擔繩子的屠夫哀嚎。祖母不忍,難過得流淚。
豬舍多蓋了一間,用以堆放糧食以及雜物。其實并沒有多少糧食可以儲存,青黃不接之時,母親向隔壁鄰居借過米、面,甚至油鹽、農具。這在鄉下不足為奇。這個儲物間放過一具棺材,黑色的,用稻草虛虛披著,就那么黑乎乎地懸吊在那兒,一擱就是七八年。白天似乎沒什么,一到晚上,就令人害怕,尤其是夏天,要在后園里洗澡,即使風清月朗,蛙鳴如潮,但風吹破窗,哐啷有聲,陣陣蛙鳴更增添了夜的幽寂,于是胡亂沖抹幾下,忙不迭爬出澡盆。往往豬舍里的豬不失時機哼唧幾聲,倒給我們姊妹壯了膽。棺材里放過黃豆芝麻,稻種麥粒,墻角碼著喂豬的飼料草,堆著稻籮、木锨、板車、糞桶等勞動工具。
我家的茅廁在后園頂西頭,卻連棚頂也沒有,下雨天如廁只得撐傘。指甲花也是開在后園的,菜地里墻角下甬路邊都有,唯茅廁內外綿延成片。初夏陽光充足,雨水豐沛,又得豬糞雞糞人糞滋養,因而一棵棵又肥又壯。指甲花長到了墻頭上,我踮起腳跟也沒有它高。
夏天的早晨,指甲花開了,水紅,月白,淺朱,粉紫,一朵朵若攏著翅子的蛺蝶,合著許多含苞的花蕾。空氣很涼爽,昨夜的露珠還掛在枝葉上,指甲花水靈好看。祖母要給我們姊妹染指甲了。我和妹妹跑到后園,各自挑出鮮妍的花朵,很快摘了一兜,用手帕包著,手小捧不住,指甲花飄飄灑灑落了一地。祖母將花集在白瓷碗里,加明礬搗碎,覆于我和妹妹的指甲上,再一個個包起來。當手指甲變得粉艷靚麗,姊妹倆高興極了,也詫異極了,只管神氣活現地向同伴們炫耀。
大暑節氣到了,日頭明晃晃的,天氣越發炎熱。躡手躡腳走到后園,只聽見蜜蜂在花叢間嗡嗡嚶嚶,三五成群的小雞小鴨,在追啄地上的花瓣。染過指甲以后,我們好像就將它忘了。指甲花越開越多,五顏六色一大片。父母從早到晚在田地里忙碌,更是連多看它一眼的時間都沒有。指甲花就那樣熱鬧又寂寞地開著。
成熟后的指甲花籽粒很好玩,一碰就炸裂開,一窩種子“砰”的一下就彈到遠處去了。紡錘形的果皮分裂成絲狀,有的向內卷縮,有的向外伸展,像一個個淡黃色的小花卷,我們拿它當耳環玩。祖母將采集的花籽送給鄰居的小媳婦,還讓我帶了一些到學校。父親的戰友帶著他的太太來鄉下做客,那位太太像畫中人,與祖母極是投緣,臨走,祖母剪裁了兩副上海曾流行的旗袍款樣,裝了小半瓶指甲花籽送給了她。
我母親稱指甲花為“包手花”。母親只會出蠻力干活,犁田耙地,揚場脫粒,一點不輸男勞力。有一年,指甲花開正盛時,母親挑糞,只是嫌那些枝枝蔓蔓礙事,一把鐵鍬將后園的指甲花悉數鏟除。她不曉得此花亦是美的。祖母嘆息,我和妹妹嚎啕一場才算完事。
及至以后,曉得指甲花就是鳳仙花,別稱急性子。有回在《本草綱目》里看到過“菊婢”這個名字,怔了一下。那時正重讀《紅樓夢》,有一回寫大觀園里的丫鬟晴雯,那兩根蔥管似的長指甲,有被金鳳花染得通紅的印跡。沒有由來地認為,晴雯染甲的金鳳花并非南方喬木洋金鳳,一定是鳳仙花。果不其然。李時珍說過“女人采其花及葉包染指甲”,之后的《燕京歲時記》記載更加詳細:“鳳仙花即透骨草,又名指甲草。五月花開之候,閨閣兒女取而搗之,以染指甲,鮮紅透骨,經年乃消。”
后園里的指甲花次第開完,夏天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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