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王少梅,1925年8月生于江蘇南京。母親一家都是以唱京劇為生。母親在家排行老三。哥哥王少舫,姐姐王少娟,弟弟王少童。孩童時代,母親就和哥哥姐姐一塊學(xué)習(xí)京劇。母親雖沒進(jìn)過學(xué)堂,但天賦過人,一說就懂,一看就會。為此,比她的哥哥姐姐少挨了不少師傅的打罵。
1933年,母親一家來到安慶演出。安慶可是黃梅調(diào)(戲)的老窩,在此地唱京劇生存很難,日子過得十分窘迫。這時,當(dāng)?shù)攸S梅調(diào)老藝人丁永泉找到母親的母親,提出京黃合演,幫助母親一家渡過難關(guān)。丁的提議對于母親一家來說,就是久旱逢甘霖。經(jīng)過兩天準(zhǔn)備,京黃的第一次合作在皖鐘劇場拉開序幕。前半場是京劇,后半場是黃梅調(diào)。據(jù)母親回憶:雖是同臺演出,那也是你唱你的,我演我的,互不干涉。這就是黃梅戲史上的第一次“京黃同臺”。
時間一長,母親漸漸喜歡上了黃梅調(diào),尤其是在哥哥王少舫第一次擔(dān)任黃梅調(diào)《秦雪梅》男一號之后。這期間,在丁永泉、潘澤海等老藝人的支持和幫助下,王少舫參與整理并導(dǎo)演了黃梅調(diào)傳統(tǒng)劇目《打豬草》《夫妻觀燈》《蘭橋會》《路遇》等。其中在《夫妻觀燈》中,母親第一次和哥哥搭戲,扮演哥哥的“妻子”。十年磨一戲,經(jīng)過多年磨煉,《夫妻觀燈》日趨成熟,后來成了黃梅戲藝術(shù)中的精品。
1953年年初,安徽省委決定成立安徽省黃梅戲劇團(tuán)。于是,母親隨哥哥一同由安慶來到合肥,正式成了一名黃梅戲演員。
母親是個戲路子很寬的演員。既有青衣行里《天仙配》中的“大姐”、《牛郎織女》中的“王母娘娘”、《春香傳》中的“月梅”,又有老旦行里《江姐》中的“雙槍老太婆”、《罷宴》中的“劉媽媽”和《喜榮歸》中的“老夫人”,還有彩旦行里《劉三姐》中的“王媒婆”和《三里灣》中的“能不夠”。不僅如此,母親由于身材高大,曾在《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反串“賈寶玉”與“梁山伯”。
母親之所以能有如此表現(xiàn),除了自身努力,哥哥王少舫對她的幫助是很大的。王少舫在9歲那年被送到上海從師鮑筱麟,專攻京劇里的老生。學(xué)成回來,每每上臺演出,母親都要站在臺邊認(rèn)真看著哥哥的一招一式。而每次母親在臺上演出,哥哥也會站在臺下觀看,看后指出母親在表演上的不足。母親曾和我說過:“我從我哥哥那里學(xué)到了不少真本事。”
1954年9月,黃梅戲《天仙配》代表安徽參加了在上海舉辦的首屆華東地區(qū)戲曲匯演。《天仙配》的演出,轟動了整個上海灘。上海電影制片廠導(dǎo)演石揮看了黃梅戲《天仙配》后,和廠里一商量,決定將《天仙配》搬上銀幕并親自擔(dān)任導(dǎo)演。
1955年5月,我出生了。然而,在我還沒滿月時,上影廠就派人來合肥接母親去上海參加《天仙配》的拍攝,縱有不舍,但母親還是“狠心”地把我交給了父親和奶奶。父親那時在安徽農(nóng)學(xué)院宣傳部工作。那時學(xué)校有個奶牛養(yǎng)殖場,父親每天就從奶牛場買回兩瓶牛奶。從小我在性格上就有點倔犟,奶奶就說都是喝牛奶喝的。
母親在拍攝中也有不少小“花絮”。拍攝前,石揮要求演員都要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有個人物表述,母親就談起大姐為什么既樂于又敢于幫助七妹下凡與董永成親,臨別時還贈“難香一枝”,又“但愿她夫妻恩愛日月長”;后來又率領(lǐng)“眾姐妹”下凡,“一夜織成十匹錦絹”,幫七妹走出困境。大姐之所以幫助七妹,是因為對“天規(guī)重重”也心懷不滿,因而能理解、關(guān)心、愛護(hù)這個最小的妹妹。石揮導(dǎo)演聽完母親的表述后,肯定了母親對角色的理解、體會,然后問母親:聽說你剛剛當(dāng)了母親?那么你在扮演大姐這個角色中,除了你剛才所說那些,該不該還有點母愛呢?“一語破天機(jī)”式的啟發(fā),讓母親很是受益。
在拍攝“織絹”這場戲中,為了幫助七妹完成“一夜織成十匹錦絹”,母親命仙鶴“去織女那里借‘天梭’一用”。“天梭”究竟是什么樣子,誰也沒見過。搞道具的同志用一根小木棍做成普通的木梭,外面用膠水粘上碎玻璃,燈光一照,光芒四射。實拍時,當(dāng)仙鶴口銜“天梭”從空中吐下,母親伸出雙手接過時,沒想到一些碎玻璃一下扎進(jìn)手掌,盡管疼得鉆心,還得繼續(xù)拍戲。直到這個鏡頭拍完,“眾姐妹”趕忙圍上來,幫著把碎玻璃拔了出來。
母親是一個敢于和命運(yùn)抗?fàn)幍娜恕?969年5月,母親經(jīng)檢查身患乳腺癌,醫(yī)院決定在21日替母親手術(shù)。就在這個時候,劇團(tuán)有關(guān)方面硬是要母親下放農(nóng)村,并說:“要相信農(nóng)村的赤腳醫(yī)生!”一氣之下,母親在說了一句“我就不信我會死在農(nóng)村”后,便領(lǐng)著我們一家離開劇團(tuán),去了鄉(xiāng)下。不幸中的萬幸,那年的年底,一位方姓醫(yī)生為母親做了乳腺癌根治手術(shù),又介紹母親做了補(bǔ)充放射治療,服了近4年的中草藥。這期間,母親一邊積極治療,一邊堅持鍛煉。母親鍛煉的方法和別人不一樣,不舞刀弄棍,也不學(xué)太極以及五花八門的這操那操,母親就是走路。每天早晨5點出門,沿著環(huán)城路走兩個小時的路,先是慢走1小時,之后快走1小時,一早晨少說得走上近15華里的路。除非下雨下雪,母親這一鍛煉就堅持了15年。奇跡也就是這么出現(xiàn)了,曾被醫(yī)生斷言只能活半年的母親,居然闖過了“鬼門關(guān)”。用母親的話說:上帝也怕我這個“王母娘娘”呢。父親生前也曾戲說:上帝也會開后門,看在你是“大姐”的份上,放你一馬。
1976年后,母親重又“粉墨登場”,真可謂枯木逢春。那段時間,母親排戲演戲連軸轉(zhuǎn),發(fā)燒打針也照上臺,甚至在家中的木板床上練起“臥魚”功。遺憾的是造化再次捉弄了她。在一次演出中,母親的右膝半月板嚴(yán)重?fù)p傷,不得不住院再挨一刀。1982年和1984年,又因膽結(jié)石兩次住院動手術(shù),“逢春”的“枯木”再次陷入“寒冬”,最終不得不告別心愛的舞臺。
2008年春節(jié)期間,母親開始有一點點不舒服。母親沒在意,我們也沒在意。因為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好,我們都堅信母親一定能活到百歲。2月28日,正在外地出差的我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說母親住院了,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幾小時之后,我趕到了母親的病床前。弟弟告訴我,癌細(xì)胞已經(jīng)在母親體內(nèi)大面積擴(kuò)散,主治醫(yī)生告知搶救已毫無疑義,要我們做好思想準(zhǔn)備。
我們陪了母親二十九天。每當(dāng)母親清醒的時候,我們貼著母親耳邊不停地說:媽媽你要堅強(qiáng),媽媽你是我們最好的媽媽,媽媽我們都在外邊等著你出來!母親無力回答,插在母親喉嚨里的呼吸插管,讓她也無法回答。而在母親昏迷的時候,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無可奈何,痛苦萬分。在最后的一刻,母親點頭同意拿去插在喉嚨里達(dá)二十多天的呼吸管。現(xiàn)在想來,母親之所以同意拿去呼吸管,她肯定是放棄了活的希望,因為半小時不到,心電圖上那根表示母親心跳的青色的線,最后閃了一下,母親就永遠(yuǎn)地睡去了,時間定格在2008年3月27日12點31分。
作家畢淑敏在《孝心無價》一文中說:“我相信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許過‘孝’的宏愿。相信來日方長,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的那一天,可以從容盡孝。可惜人們忘了,忘了時間的殘酷,忘了人生的短暫,忘了世上有永遠(yuǎn)無法報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擊的脆弱。”每次想到畢淑敏的這段話,心里就涌起無盡的遺憾和思念。今年清明,我站在母親的墓碑前,對著母親大聲說:媽媽,兒子來看您了。請您放心,我和弟弟妹妹現(xiàn)在一切都很好。您在天堂也要和爸爸好好生活。如果有來世,我還做您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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