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那么十天半月的,我會去一下眼科醫院。
從前,自認為天下無敵的一雙好眼睛,如今也要時時去醫院。人真的會老,器官也會懈怠。
當醫生將一根兩寸來長的金屬針,從淚點徐徐插入皮下時,我總是像從前面對困難一樣,咬牙,攥拳,幾乎要把自己的身體擰成一片鋼鐵,以示自己堅不可摧。醫生卻一遍又一遍道:放松,放松,不然針插不進去。
天啊,我竟然還要放松,像河蚌那樣打開身體,好讓一根金屬從容進入肉體。
從前,我只懂得一味把自己鍛造,以自己的硬度來抗衡一切的磨難。而今,敵人們得寸進尺,他們要我棄槍丟甲,要我打開身體,打開內心,以最柔軟的方式,迎接疼痛。
是啊,讓自己變得柔軟,迎接此后身內身外的磨難。
薔薇花開又一春方華/攝
他們不要我浮雕英雄似的表情,不要我咬牙切齒信誓旦旦,不要我活成碉堡一樣有牢不可破的外殼。他們要我柔軟下來,放松,張開,我的身體和內心要開闊得像足球場,疼痛可以在里面開著坦克耀武揚威。
每次從手術床上爬起來,總忍不住心生萬千委屈,可是也只是默默流一會眼淚,然后輕輕擦去,接著出門,奔向公交站,混入到來來往往的人流里。
朋友去醫院體檢,有幾項指標不太好,我安慰她:我們已經中年,有些小疾病,我們要學會與它和平共處。
這大約也是我頻頻跑醫院的一點心得吧。以前,以為世界非黑即白,從健康角度看世上的人大約也只兩類,一類是奔走在勞動或娛樂現場的健康人,一類是躺倒在醫院的病人。現在,我已經能坦然接受這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知道我們常常都是懷著隱疾的人,活躍在快樂的、悲傷的、繁忙的、悠閑的現場……我們像人群里的潛伏者,除了上線和下線,外人一般不知我們身上的疼,我們也小心遮掩著我們的疼。
有時,一場感冒所帶來的后遺癥要折騰自己小半年之久,在咳嗽不眠的深夜里,我茫然望著灰白的窗外天光,知道人生會有諸般不適,自己要調動所有的耐心來面對。再后來,安排未來一年的計劃時,我會預留下幾個月的光陰,那是用來小病廝磨的光陰。
一位畫畫的朋友跟我說,畫植物的葉子時,不能只畫那些新鮮嬌美的葉子,還要畫蒼老將凋的葉子,畫被蟲子嚙噬過的殘缺的葉子……這才是一株完整的植物。在被不適折磨的光陰里,我無處可去,知道無論逃往何處,疾病駐扎在我的身體里,比如影隨形還要緊密,還要甩不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我的疾病一起回到生活現場,像一片完美的葉子那樣繼續承接陽光雨露,以布滿蟲眼的身子繼續在風里搖曳,繼續進行著光合作用。
疼痛和磨難躲不掉,它來了,我們除了溫柔地迎接,除了讓我們單薄的身子和心靈隨著一波波潮起的疼痛微微蕩漾,還能怎么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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