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伴隨著大鼓書的鼓點長大的。至少,大鼓書是我的文學啟蒙者,大鼓書藝人則是我的第一個文學老師。目不識丁沒關系,故事聽得明白,說唱聽得懂。
冬天寒來,田地里的活漸漸收底,人也閑了下來。村子里就有人挑頭,一家家走動:從大戶人家募個五升米,小戶人家募三升。一個郢子二十多戶人家,聚少成多,掂掂口袋,上百斤米有了。郢子里的人開始傳言,大鼓書就要上演了。
事實正是如此。百十斤大米,足以請一個說書人說上半個月,半個月可以把《說岳》全本說唱完了。
說書人的選擇是有講究的,有的說得好,有的唱得講究;有的文氣,有的粗獷;有的干凈,有的粗口不斷;有男的,有女的;有明眼人,也有瞎子……郢子主事人最后決斷,請說唱俱佳的李二木來說。
李二木如約前來,書場擺在釵嬸家。釵嬸家三間堂屋敞開,坐個三五十人不在話下。當然凳子自帶,釵嬸家沒這么多板凳。
一個八仙桌擺在堂屋的上首,一面大鼓支在六角架上。夾板陳舊,占了桌子一角;桌上還放有醒木一枚,棗木的,黝黑發亮。
燈明滅不定,一盞煤油燈羞羞答答,僅照亮了八仙桌周邊方圓。燈油錢是從募來的米中扣下的,一晚半升米,測算過,有節余。
最先到的是李二木。不驚不乍的一個人,五十上下年齡,瞇縫著眼,似還在半眠中。李二木有一下無一下地敲著大鼓,鼓聲先緩后急。鼓點傳出,如在催人快快來,快快來。
人陸陸續續地上了。李二木打起精神,鼓過三遍,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大鼓敲起來,竹板打起來,我先來說段故事,算是給諸位送個手。
送手的故事稱之為“書頭”,如同放故事片前的加映片。書頭多搞笑,葷的素的一起來,把先來的人穩住了。
人上得差不多了,李二木的書頭正說到了尾聲。李二木兀自從鼓架前站起,右手鼓槌如舞點在鼓面上密密走動,左手竹夾板似風雨交加,一陣接著一陣。
“啪”,棗木醒木在八仙桌上脆聲發言,李二木精神抖擻像是變了個人。
“好了,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人也到不少了,閑話少敘,書歸正傳,今天我要給大家說的是……”李二木吊胃口了,略加停頓,歇下鼓槌,伴著夾板的節奏,沙啞嗓子唱道:說的是滿門英雄《楊家將》,赤膽忠心保國家……
包袱抖開了,一郢子的聽眾豎起了耳朵。
聽眾不分老幼,不分婦孺,一律地喜歡。過去的鄉間少有文娛活動,大鼓書也因此經久不衰。無須多大的場地,無須電力燈光,說書人也無須有多高深的文化,口口相傳,再加上自己的演繹,書說得越來越精彩,聽眾也越來越多,甚至上了癮。一到冬天,不聽個十天半個月的大鼓書,好像就過不了年。
聽書還有個好處,不誤手中的活,女人納鞋底,男人捻線錘,老人剝花生,書聽進去,手上的活也干了一套套。也有出岔頭的,聽到緊張處,納鞋底的大針扎了手,“哦”的一聲,恰迎合了李二木鼓書的情節。
李二木開始賣關子了,最緊張時突然停了說唱:要知結果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關鍵時停板,聽書的人心急火燎。有人給李二木遞上一根煙,他隨之點上了,深深吸一口,憋了半天才吐出;有人續上水,李二木淺淺喝一口,算是潤潤嗓子;還有人開半葷半素的玩笑,看著李二木說,也不知說的是誰,說的有心,聽的有意,但也僅是可意會不可言傳。
又是一聲醒木響,下回書開始,眾人為李二木書中的人,提心吊膽又開始了。
夜深了,書一關關說下去。鼓聲咚咚,眼見雞叫頭遍了。
如此,風雨無阻半個月,大鼓書《楊家將》說完了,留下的是眾鄉親依依不舍,和一陣陣的唏噓,為古人擔憂呢。
書說完了,聽書的癮過了,但說書的風還得刮一陣。一些人學著李二木的腔調:“罷了,罷了,罷了吧,上回書說道……”還真有幾分味道。
李二木的書說得好,鄉親們議論,明年早早約時間,還得請他。關于李二木說道的多。比如,他和鄰村的二寡婦相好,二寡婦愛聽書,李二木給她說專場;比如,李二木收了三個徒,個個說得好,怕要撬了李二木的生意;比如,李二木說的古書,陽間人愛聽,死了的人活著聽上了癮,在陰間受不了無大鼓書的寂寞,專在夜里攔下李二木,讓他說。確實有人發現,大早晨天麻麻亮,李二木在墳場把鼓敲得滴水不漏。
人鬼都愛,說書人李二木有頭緒。
事實上,行走在那個年頭的說大鼓書人有一批,各有絕活,但萬變不離其宗“說的比唱的好”,說是唱,唱是說,說唱合一。
在過去的鄉村,說書是門技藝,憑這技藝能養活人,能將日子過得比別人滋潤。也正是這些說書人,給了我少年時特有的營養,我所知道的《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說岳》《楊家將》《花木蘭》等,最初都是大鼓書給我的。后來讀《三國演義》等古籍,突然發現書上寫的,還真沒有說書人李二木等講的精彩。高手在民間,大鼓書藝人,乃高人。
相信否?大鼓書,如今我還能說上幾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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