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有三道傷疤,閑時常拿它們啟動回憶,很是有些意思。三道傷疤都是六七歲時留下的,我記事早,其來由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道傷疤,是六歲那年留在右小臂側面的,呈柳葉狀,微黑,光滑,有亮色。這年家中多事,祖父病逝,祖母摔折了腿,母親生我二妹,父親在外地工作,我算是家中立事的人。一樣事是必須干的,燒飯。灶為土灶,飯吃完了要涮鍋,灶高,站在小猴凳子上涮,沒站穩,手臂在鍋沿上劃過,皮肉就裂開了,鮮血直淋。記得自己沒事一樣,抓了把屋塵灰捂上,止了血,待母親發現,傷口早結痂了。
這就留下了我身體上的第一個傷疤。疤微黑,有鍋煙灰的成分。
第二道傷疤,是我去伯父家玩摔的。去伯父家要過一化水溝,溝上有小橋,是棺材板搭成的。小雨路滑,我跌在棺材板上,板上有鐵釘,我的膝蓋磕破了。傷口為圓形,銅錢般大小,深,疼得我淚若斷線。我稱之為三哥的堂哥把我背回家,傷口略加清理,也是一把土捂上,沒弄出多大動靜。
奶奶為此不依不饒,把三哥打了一頓。氣得三哥直跺腳,我也感覺奶奶不對,我自己跌的,和三哥何干?奶奶不這么認為,三哥比我大七歲,該照顧好我。
傷疤又留下了,平靜得很,在我的膝下,像圓的月亮。
第三個傷疤,在我的左臂上,七歲時留下的。打預防針,感染了,發炎,成皰,發燒、化膿、爛肉,讓這疤結得艱難。實際上一個郢子打預防針的孩子都感染了,估計是消炎不過關,只是有輕重程度不同。我算嚴重的,村醫拿不住,還是請了部隊的衛生隊幫忙,才把孩子們的炎癥消了下去,恢復了村子里的平靜。
我為之有了鉆心痛的體驗,發炎痛,上藥捻子痛,剜去爛肉更痛。我是否大哭記不得,母親說我迷迷糊糊的,隨醫生去。
第三個傷疤有意思,它是凹槽形的,夏天時還能汪起汗水。這疤不平整,可能是痛拱動的。
三道疤三個不同的場景,我記得牢牢的,重要的是它們長在我的身上,似三個暴露著的器官,不離不棄,不依不饒。
很是有意思,小時在農村,調皮搗蛋不閑,有個創傷正常,手指被鐮刀割破,腳被鋤頭鋤傷,甚至被蛇咬過,如此等等,都不曾留下傷疤。古怪的是,就留下了六七歲時的三道傷疤。
面對三道傷疤,時有感悟。第一道傷疤,是家中艱難生活的印記;第二道傷疤,是個意外,而這意外,讓我記住了三哥的挨打,和奶奶心疼的模樣。奶奶和三哥都早已作古,撫摸這傷疤,我時常回憶起他們。倒是給好了傷疤忘了疼,另樣的解釋。第三道傷疤,又說明什么呢?我不想解讀,但很是慶幸,無論如何保住了一條命,不活下來,哪來的傷疤呀。
我有時浪漫地想,身上的三個傷疤是我的日月星辰。第一個是太陽,第二個是月亮,第三個是星辰,不過界限也很模糊。疼過了,長好了,也是很有意味的。
再一個,我為傷疤對泥土充滿了感情,前兩個創口是土縫合的。第三個我左右不了,否則也會捂上一把土的。土縫合了的傷疤平整、光滑,沒有異樣。故鄉的塵土干凈,既生肌消炎,又富有營養,是家常的一部分。
土這玩意實在是好東西,身體上的創口能彌合,心中的創傷也是可以療治的。過去村里人受了委屈、心受傷了,對著泥土哭上一場也就無事了。土生萬物,也生好心情。土活人,土養人。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疤。老話有道理,不過面對傷疤,即便不揭,隱隱的痛還是會傳來的。傷疤無疑是皮膚對疼痛的和解,和解留下的記憶是抹不去的。
我的三道傷疤又隱隱作癢,我努力讓它們和歲月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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