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山的駕霧沖,有近千戶人家,家家門臨大河、背枕高山,這一建筑流風流傳至今幾乎未變。四十多年前,駕霧河上沒有橋,每年進入舊歷五月,春夏之交,河水暴漲,有的年份,雨季會長達一個多月,久雨遂成苦雨。
駕霧河流經河口注入潛河,可是這截河段那時連一座簡易的石橋也沒有。平日水淺,兩岸人家在河中壘放幾塊粗拙而又肥癡的大石墩,既可供人跳蹴越河,又可供婦女蹲在上面洗衣漿被。在田園攝影家的眼里,這是頗具浪漫氣息的好風景——大約心里也覺得這很能體現舊日安閑的趣味吧。然而,每逢梅雨季,常常連日暴雨如注,只消一兩日,河水便會漫到堤面,濁浪翻滾,如有萬千頭黃獅蔽河而下,你追我趕,一齊奔突,箭一般迅疾而過。每每這時,兩岸往來中斷,商賈暫停,有的人家甚至連油鹽都無處去買,只能靠鄰里接濟,人們只能無奈地隔河喊話。如若正巧趕上端陽節,親戚無法走動,只能等到節后再說,那種無告無望的情緒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我小時沖里只有一家小店,在河對岸的小望嶺。平日替母親拿雞蛋換油鹽,買針頭線腦。我和哥哥買學習用品,只消過個河,再翻個小嶺,便到了。有一年落長雨,河水幾退幾漲,哥哥急著要買作文簿,邀了幾個膽大的伙伴,準備冒險涉河。那一天,水確也退去不少,但依然水泄甚疾,急湍如逐。多日河水的沖刷,河面上飄散著腥熱的氣息,很多爛樹枝、爛布頭等雜物堆積在河邊,近岸處的河水起著厚厚的泡沫,好像里面有數不清的螃蟹在吐泡。
我們找了河道最狹窄的一處,準備在此越河。碰巧對岸有個大人,接連兩個伙伴在對岸大人的幫助之下,順利過去了。輪到哥哥,眼看離對岸只有三五步距離時,不知是由于心里害怕,還是腳下踩滑了,只見他失去重心,開始站立不穩,隨之身體搖晃,被水沖下一段。我嚇得要死,再沖下去就危險了,因為那里因石壩壘就以致水流急湍。好在天不絕人。對岸的大人伸出扁擔,拉了他一把。從那以后,哥哥就下決心要在河上建個石橋。
初中畢業后,哥哥學做石匠,待到我讀初中,他已經出師了。一天傍晚,他和師傅蹲在我家門前的稻床上擺弄著一堆紅磚,還不時地爭論著什么。母親說,他們想在河上建座石拱橋,正在計算要用多少方石頭呢。擺弄了好多日子了,天天爭來爭去的。我那時剛學過幾何中的圓弧知識,問了他們河面的長度,以及橋的高度,就回屋劃拉了一陣,將計算的結果告訴了他們。他們半信半疑。后來,石拱橋建成了,實際用的石方數量是我計算的兩倍。原來是我粗心,忘記橋兩面各需相同數量的石方,少乘以二了。盡管我心下覺得很懊悔,但這件事傳了出去,整個沖里的人都非常佩服,私下里相傳,把我傳得很神奇。至今,很多老輩人說起來,還對我伸出大拇指,以示對我的贊賞。
橋一建成,在當地是件大事,舉行開通儀式那天,大隊敲鑼打鼓,好不熱鬧。揭開紅布,只見橋寬約6米,長約25米,高約18米,石拱架構,中間一大拱,兩旁各一小拱。橋面平坦,沒有護欄,可通汽車。橋建成后,行人車輛互通往來,再也不用像猴子一樣在石墩上跳蹴。這么多年過去,歷經多次山洪暴發,石橋依然屹立于河上,雨時,甚至會有老者舉傘站立于橋上,閑話桑麻稻菽,人情物事,將世道人心作一番感嘆,然后靜靜地觀賞洪水夾溪奔涌——小橋給兩岸的人帶來多少安靜祥和的雨中意趣!這是我夜半想起來時感到最欣慰的。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座石橋默默地連接兩岸人家,車貨流通。前幾年,因為修建河西公路,在離它不到五十米遠的地方,政府又修建了一坐水泥橋。小橋上的過客日漸稀少,橋面上長起了一片野草野花,麻雀青蛙也開始在橋上吟唱作窠。過年回家,舊地重游,心里深有今昔之感。
今年家鄉發大水,五十年一遇的洪澇災害牽扯著我的心,有的千年古橋被沖斷。我遠在京城,心中總是忐忑不安,我的小橋是否依舊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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