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喜歡捉對,用相似的命運,凸顯抉擇的力量。王進與林沖都是禁軍教頭,也都是高俅的對頭,王進發現風向不對,立即攜母而去,在史家莊留下武學傳承后神秘消失;林沖卻一再茍且,退到不能退,才在雪夜的山神廟完成血色更新。果斷者生,茍且者死,相同的起點因性格差異走向不同終點。
宋江與魯智深的"救贖對照"更為深刻。
他們都不止一次地救過女人,結果卻很不同。宋江每每惹來殺身之禍,害人害己;魯智深則留下"灑家便是"的名號,映照出他"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真佛性。這種救助行為的反差,恰似儒家世俗道德與佛家自在禪心的碰撞。
魯智深救過的第一個女人是金翠蓮。她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外號鎮關西的鄭屠霸占了她,說是要給她父親三千貫,卻只讓她父親寫了收據,并未兌現。后來金翠蓮被鄭屠的大老婆攆了出來,鄭屠倒叫店主人家看著這對父女還他錢,金氏父女愁苦哭泣,被魯智深聽見。
魯智深當街打死鄭屠,救了翠蓮,之后他逃到雁門縣,與早一步到這里的金氏父女再度相逢。金翠蓮已經是濃妝艷飾,她遇到良人,獲得善待,衣食豐足。金老漢說,這一切“皆出于恩人。”這個結果可以說花好月圓皆大歡喜。
而宋江呢,他遇見閻婆惜時,她跟金翠蓮處境極其相似,也是投親不著,也是死了至親——她爹死了無法安葬,她媽求到宋江這里,宋江幫她們出了喪葬費。如果這事兒到這里就完結了,閻婆惜只怕也如金翠蓮對魯智深似的,對宋江感激不盡。但宋江經不起閻婆的攛掇,收了閻婆惜做外室,又“于女色上不十分緊要”,把人家撂在那里。
婚內寂寞的閻婆惜跟宋江的同事張三好上了,加上她任性貪婪,逼得宋江殺了她。但是,如果宋江情知自己“只愛學槍使棒”,不可能好好待一個女人,果斷拒絕,哪有這一出?換成魯智深,聽到閻婆的主意,肯定要勃然大怒了。
魯智深救下的第二個女人是桃花村劉太公的閨女。土匪頭子周通看上了劉太公的女兒,要強娶她做壓寨夫人。魯智深把這周通好一頓打,倆人不打不成交。周通放過了劉太公的女兒。
宋江也從山寨土匪手中救過女人,也姓劉,是清風寨劉知寨的老婆。這劉知寨的老婆被好色鬼王英抓住了,欲行非禮,宋江考慮到劉知寨是花榮的同事,又顧慮她“是朝廷命官的恭人”,一定要王英放了她。
王英不得已答應了,這女人卻非善茬,后來在觀燈的人群里發現宋江,告到老公那里,宋江花榮都被官府擒拿。宋江想做人情倒被給自己惹下禍端,作者寫得也真叫諷刺。這故事還埋下伏筆,宋江自認要對王英有個交代,強迫女中豪杰扈三娘嫁給這個好色鬼,成為宋江干的虧心事之一。
到此時魯智深與宋江善行之差別已可見得分明,魯智深無意行善,他臨死前寫的頌子里,謙虛地說:“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他只是有惻隱之心,見不得這種事兒。聽說金翠蓮的遭遇之后,他氣得晚飯都沒吃,憤憤地睡了。
在那個年代里,女人是弱者,美麗而背景不夠強大的女人,尤其是弱者中的弱者,她們總是處于被掠奪被欺辱的危險中,于是,可巧不巧地,成了魯智深首要救助對象。
宋江呢,他干點啥都是要有回報的。雖然閻婆惜他也拒絕過,但不怎么堅定不是。他的欲望藏頭露尾,被閻婆看見了,被命運抓住了。他嘴里拒絕著,終究又答應了。
但是這里又出現一個問題,我們看人不是應該論跡不論心嗎?救人總是沒錯的。沒心沒肺就得福報,想得多點就結惡果,這樣不但不科學,也有誅心之嫌。但傳統的道德審美,是要問動機的,動機不對,其他就全不對了,偏偏宋江,又是一個動機先行的人,這種情節設計,暴露了作者的褒貶之心。
宋江這輩子,殫思竭慮,如履薄冰,最后依舊萬事成空。
相形之下,魯智深活得實在太容易,他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踏步地朝前走,管他風動還是幡動,反正他的心不動,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從未有無謂的內耗。他活得至情至性,離去時,也是一片開闊明凈。
在錢塘江邊的六和寺里,魯智深聽到潮聲,心中突然大悟,記起智真長老付與他的四句偈言:“遇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便叫僧人燒湯洗浴,他“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迭起兩只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等宋江到來,他已經坐化了。
魯智深與宋江,是兩種不同的活法,魯智深是一個理想中的人物,始終保持真性,從未陷入無明,從渭州到開封到梁山,他永遠是輕裝上陣,丟了官銜也不怕,遭到通緝也無悔,只活在當下里。而宋江是更多人的代表,我執太深,欲望太多,總想迎合或算計命運,卻被命運所弄。作者無疑對這類人是不以為然的,但是,我卻隱隱也懷疑,在對宋江的刻畫里,也有作者的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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