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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電梯里遇到住樓上的大男孩，差點沒認出來。不久前我碰到他媽送他去看考場，他還是深色系T恤長褲，黑框眼鏡，頭發(fā)厚重地壓在頭頂，渾身散發(fā)著低氣壓。

這才幾天，像變了個人，粉色襯衫搭白色大短褲，腳上的運動鞋是五色斑斕的黑。神來之筆是他的發(fā)型，明顯燙過，做了金色挑染，蓬勃而輕盈，像是要告訴世人他熬過了人生里的大考驗，從此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

這不就是正在流行的多巴胺穿搭嗎？所謂多巴胺穿搭，就是用高飽和度的色彩搭配，呈現(xiàn)繽紛、陽光、活力的狀態(tài)，美觀之外，更重要是有精神療愈效果，可謂悅?cè)擞謵偧骸?/p>

高考之后去染發(fā)，似乎成了小朋友的常規(guī)操作。去年就看到一個考上北大的學霸，染了個綠頭發(fā)。在視頻里看著小姑娘靈動的樣子，我感覺她一定前途無量，因為她不但成績好，還有自由開闊的精神氣象。

我家小朋友還在高一的甬道里穿行，問他畢業(yè)時想不想去把頭發(fā)弄一下，他有點遲疑，他也覺得很好看，但是，“有點太那個了吧”，他含混不清地說。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青春期的孩子，又想塑造自我，又怕別人說長道短，想要突破，又不太有安全感，自尊心吹彈得破。

我熱切地跟他說，你一定要嘗試一下，看看自己還有多少可能。至于別人會怎么看，更沒有關(guān)系了，你不管怎么做，都有可能被人說，還不如干脆做自己。我們要避免的不是折騰，而是增強自我修復(fù)能力，這不正是鍛煉自己的好時機嗎？

說著，我竟有點恍惚，我真是在勸我娃嗎？還是隔著漫長的時空，奉勸那個謹小慎微的，在人生路途上“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唯恐被人恥笑了去”的自己？若是真有這么一個時空通道，我的遺憾會不會少一點？

二十八歲那年，在理發(fā)店里，給我剪發(fā)的大姐說：“哎呀，你也有白頭發(fā)了。”

我聽得心里一沉，又覺得她這句話語氣復(fù)雜，之前她多次勸我燙個大波浪，或者挑染一下，我總是笑笑，不接她的話茬。倒不是我不想讓大姐掙錢，而是我覺得我這點可憐的頭發(fā)經(jīng)不起耗損，現(xiàn)在看，這么珍惜又怎樣？還是有了白發(fā)，難道，我還沒有喧囂華麗地活過，就要老去了？

我還沒有燙過大波浪，穿過糖果色泡泡衫，沒有去海邊看過日出，沒有為誰哭過失態(tài)過，就這么老去了？這不是虧大了嗎？

陳丹青說，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我保守的外表背后，是一個特別害怕耗損的人。

我打小沒啥頭發(fā)，長大后也不怎么樂觀，發(fā)質(zhì)一般也罷了，發(fā)量還少。都這情況了，還怎么折騰？雖然看著掛歷上鐘楚紅的波浪卷我也眼饞，但是下一分鐘就會告誡自己，還是看看自己有多少資本吧。

穿著上我也奉行“可以不美，不能出丑”的原則。自從閨蜜給我展示了她的小蠻腰之后，自慚形穢的我，就把束腰短裙寫進了禁忌表。

我還知道大翻領(lǐng)會顯得我肩膀?qū)挘熗妊潟@得我腰身壯，我原本有那么多方法藏愚守拙，為什么非要跑到人前現(xiàn)眼呢？

既然自己不是一個有魅力的人，那么就盡量收縮自己好了。我從不在人前歌唱——因為小時候被家人笑話唱歌難聽；我也很少在人前發(fā)言，直到現(xiàn)在，我開口說第一句話時聲音仍然會顫抖；在感情上，我更是趨向于保守，我一度很擔心自己沒人追，劉三姐說了：“世上只有藤纏樹，有誰見過樹纏藤”，暗示只能是男人主動，要是人家都不主動，我豈不是孤獨終老？

我上高中時，和隔壁班一個女生走得很近，那女生簡直是我的反義詞，她走到哪里，都閃閃發(fā)光。她并不天生麗質(zhì)，美在自信張揚，她相信所有人都喜歡她，如果人家不喜歡她，要么是不了解她，要么是誤解了她。

她喜歡打扮，當時流行蘿卜褲，她就把她媽媽的褲子，拿去找裁縫把腿腳修窄。暑假我們夏令營，她戴了她爸爸的蛤蟆鏡，襯著她蜜色的皮膚，竟然有點異域風采。

她那時暗戀一個男生，每天大課間就站在陽臺上搜索人家的身影。更嚇人的是，有次我和她下樓時跟那個男生碰了個正著，她走上前去跟人家說：“你不要談戀愛哦，高考完我要跟你談一談。”男生當場愣住，單純的小眼神閃過震驚、詫異、少少的恐懼和肅然起敬等一系列情緒。

在那個年代里，這種大膽的做派無疑會使她風評受損，好幾次，我聽到同學非議她，甚至有人勸我不要和她在一起，認為她會把我?guī)掀缤尽Ｎ耶斎徊粫牐苍鴮掖蜗蛩磉_“你可都改了吧”的意思，她晃晃頭，根本不當一回事，我們漸漸也疏遠了。

許多年后，我們在異鄉(xiāng)見面，她已經(jīng)是那個城市電臺的著名主持人，業(yè)余寫寫專欄，還做了個公號。她的眼神依然鮮活，卻又有種歷盡千帆的從容，知人論世，也是因為豐富而通達。

她告訴我她這些年經(jīng)歷過很多事，吃過虧，受過傷，也長了記性。但是她感覺自己骨子里還是我們當年認識的那個人，想到自己的年齡，都有種不真實感。

她的話讓我想起《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也是熱烈地燃燒過的人，王嬌蕊說：“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對于人生，她們都有一種不設(shè)防無保留，親力親為，要將自己完全釋放。

還有《永遠有多遠》里的那個西單小六，年輕時也特別作，是人人看不慣的“狐貍精”。但多年之后，她再次出場，“步態(tài)悠然，她的神情只比從前更多了幾分見過世面的隨和。她看上去活得滋潤，也挺滿足。”她沒有被人生的跌宕起伏消耗，她修復(fù)了自己也豐富了自己。

不折騰，不成活啊。

分手后我一直在想，活在世間，想要盡興地生活，耗損總是有的，但還是更快樂一點啊。你知道世界還有更多角落，自己還有無限可能，你的青春不會像壓在箱底的衣裳，白白地舊了，而是物盡所用，轉(zhuǎn)變成快樂的能力。

不久前看到有位女明星上熱搜，很久不見，她仍然能夠驚艷世間。作為曾經(jīng)的娛樂版編輯，我目睹過她飛揚狂野的青春，也看到她被俗世圍獵，記得她踩坑時，報紙網(wǎng)絡(luò)上連篇累牘地報道，不乏落井下石的恥笑，我看得心驚，想，她的人生豈不是完了。哪曾想，人家才上路呢。

想想這樣的例子還真不少，在各行各業(yè)，都曾見到過年輕時特別能“興風作浪”的人，跌過跟頭，也汲取了經(jīng)驗，鍛煉出百無禁忌的心性，擁有了更多的耐心、柔韌性和創(chuàng)造力。成功成了副產(chǎn)品，難得的是，幾經(jīng)鍛煉，他們舉重若輕，因為智慧而快樂。

在很年輕的時候，在不妨礙別人的前提下，稍稍出點格，我覺得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