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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剛認識的人會表示意外,說看你文字挺老謀深算的,人卻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們一般會用“天真”“單純”這類詞替代掉)。
我想可能因為我思維能力尚可,但應對能力很差,很容易被現場氛圍拘住。加上內心不強大,看上去就是窘迫、尷尬、進退維谷、不知所措。
在對你有好感的人眼中,這樣子還很可愛,因為沒有殺傷力。就像大家喜歡孩子,除了哺乳動物的幼崽確實長得可愛之外,可能還因為不用怕他們。
但并不總能遇到對你有好感的人,就算本來有好感,一旦共事,空有理論而不善應對的人,要么把別人搞得很煩(太低效),要么把自己搞得很危險(被人家吃定)。吵架發揮不好是常事,后來想起來很后悔。
《紅樓夢》里不乏聰明人,但要說擅長應對,也并不多。王熙鳳也有應對失當的時候,何況前八十回里她算是身處主場,各種資源一應俱全,她只要把賈母應付好了,其他事情上多一分少一分,問題都不大。
要是總處在乙方位置上,還能時時做出準確考量,應對得體,才是好身手。《紅樓夢》里有這個身手的,賈蕓算一個。
賈蕓是榮國府的窮親戚,孤兒寡母,獨木難支,他沒能像賈雨村那樣成為學霸,要想過得好一點,就得像劉姥姥一樣,到榮國府里去找錢。
正趕上元春省親,榮國府里有許多大小工程要承包出去。被賈府外圍子弟視為自己應得的一筆財富,賈蕓也不例外。
他先去找賈璉,賈璉人不錯,看上去說話很管用,賈薔去江南采買小戲子的事,不就是他在賈政面前撮合成的嗎?至于王熙鳳吹枕頭風的內情,賈蕓是不知道的。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賈璉跟他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她許了我說,明兒園里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
賈蕓的反應是,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
我以前看這段沒啥感覺,直接過去了。現在看這段,佩服得要命。
胡蘭成說,張愛玲夸他是敲敲頭頂腳底板都會響,形容聰明。這個原理我沒能明白,但感覺拿來說賈蕓也合適。換成我,聽到這段話,獲取的信息就是賈璉已經幫我辦這件事了,沒那么快,再等等。那就等著唄,被動人格,社恐患者,讓我等,我會覺得那太好了,暫時什么也不用做了。
賈蕓是主動人格,來一堆信息,他能聽出另外一些東西。
雖然賈璉說“你嬸娘再三求了我”,他也聽明白王熙鳳才是家中話事人。雖然王熙鳳承諾栽花木的活出來會給他,他也不敢真的就去等,煮熟的鴨子也是可以飛了的,他得想辦法推動一下。這心思不能讓王熙鳳知道,會覺得他太猴急,太多疑,所以他叮囑賈璉,別跟嬸子說。
須臾之間,賈蕓的大腦已經抓取那么多有用信息,進行分析處理,說個精明強干不過分吧。
他決定去找王熙鳳套近乎。他不像賈瑞那么普信,以為跑去說幾句好聽的就能打動王熙鳳,不能空著手,王熙鳳能缺啥呢,太貴的也不值當。聰明如他就想起佳節臨近,以前見王熙鳳曾花錢買過冰片麝香之類——真是個留心的人,這種消耗品,倒是最合適的。
他舅舅卜世仁現開著香料鋪子,聽賈蕓要跟他賒借香料,卜世仁說了一大堆話。首先是這事不可能,還有鼻子有眼地說,前兒有伙計幫親戚賒借貨物沒還上,才立的合同不許幫親友賒借,不然要罰錢還得趕出鋪子去。
二是這貨也缺,店里也沒有。
拒絕完了,他又以攻為守,拿出舅舅的款兒,說賈蕓哪有正經事,肯定拿去胡鬧,又罵他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換個人,要么是很生氣,要么很慚愧,不管哪一種,都很影響發揮。但賈蕓不是吃素的,他面帶微笑,卻笑里藏刀,說:“舅舅說得倒干凈。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后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還有一畝田、兩間房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么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法兒呢。”
這話里有兩層意思,一是喪事是舅舅們幫著出主意料理的,二是要是他跟別人似的,三天兩頭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沒法兒。
第二點有點無理,近乎無恥,死皮賴臉還成理所當然了?但卜世仁沒有指出這一點,反而放軟了口氣說:“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
卜世仁怎么突然說話這么軟和?我的感覺是,卜世仁聽懂了,賈蕓在威脅他。
賈蕓點出父親去世時舅舅幫著出主意料理的喪事,只是想證明家不是他敗的嗎?尤其前面“年紀又小,不知事”,言外之意很明顯了。再說,僅僅是不肯借給外甥錢,也稱不上“卜世仁”吧。“不是人”先生干了啥,他自己最清楚。
但賈蕓也不想說得太明顯,畢竟死無對證,點到即止,見好就收,這個虧他認了,但虧要吃在明處。
明白人不會意氣用事,這道理很簡單,但有時候就是會情緒不穩定啊。賈蕓就很理性,當然,還是有點生氣的,從舅舅那出來,一腦門官司的賈蕓,撞到倪二身上。
倪二是賈蕓街坊,放高利貸為業,有點黑社會性質。但仗義每多屠狗輩,倪二聽到賈蕓舅舅如此無情,義憤填膺,當即要借錢給賈蕓。
按說這是瞌睡來了個枕頭,賈蕓這不正缺錢呢嗎?但他也知道,倪二的錢,不是那么好拿的。可他也不敢不要:“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
這個取舍清楚明白,拿錢有風險,不拿風險更大,拿了雖然有風險,但風險在可控范圍內,還是拿了的好。
拿了錢之后,他還是有點不安,怕倪二“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么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
看到這里,我更佩服賈蕓了,我自己非常厭惡不確定性,很容易朝最壞的地步想,先把自己嚇死了。我有時想我發不了財可能也是這緣故,太想要把穩,幾乎成了一種執拗,我已經為這執拗買單無數次了。
而賈蕓不懼不確定性,他會迅速想到應對方案,把風險吃下去,變成希望。那些能夠創業成功的人,多半是這樣吧。
但賈蕓也并不是傻大膽,他還要做個安全驗證,“一直走到個錢鋪里,將那銀子稱了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他心中越發歡喜,這驗證了倪二的誠信。倪二起頭就沒打算坑他,以后坑他的概率就會小很多。
賈蕓真太有數了,眼明心亮,反應快,每一步都穩扎穩打,在充滿不確定的世間,活出一種確定感。
他和王熙鳳的對手戲更不用說,兩個聰明人的過招,堪稱教科書級別,已經被分析得太多,這里不說也罷。
賈蕓不怕遇到聰明人,對方越聰明,越能激發他的斗志,他的本事得以使出來。靠譜的人,怕的,是遇到不著調的人,就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比如說,當他遇到寶玉時。
賈蕓找賈璉時碰到寶玉,寶玉對賈蕓大感興趣,說賈蕓生得這樣好,像是他兒子,明明賈蕓比他大四五歲。又跟賈蕓說閑了可以去書房找他說話,他帶賈蕓去園子里耍。
寶玉這是怎么了?可能是賈蕓身上窮親戚攀附之意太明顯,刺激出寶玉的輕狂虛榮出來——秦鐘也是窮親戚,但秦鐘比較單純。
寶玉閑閑地一說,賈蕓卻不能不當成一回事,寶玉是個不管事的,但寶玉可以壞事。寧可他白跑一趟,白等半天,不能冒這個險。
接下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寶玉果然丟到腦后,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賈蕓也因為這件事認識小紅。倆人雖是偶遇,但都有無敵的精明和上進心,實則天造地設的一對。
忽然有一天,寶玉又想起賈蕓來,一時三刻逼著奶媽把賈蕓叫進來。這其實很不尊重人了,在賈蕓面前,寶玉總像換了個人,賈蕓進來后跟襲人客氣,寶玉大喇喇地說:“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
這太不像寶玉的口氣了,他向來姐姐長姐姐短,也就是那次被雨淋了激出少爺脾氣。我再次懷疑是寶玉本能地感到賈蕓有所求,真是神奇的化學反應。
他似乎一定要在賈蕓面前展現自家富貴,“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
賈蕓哪里懂這些。 “那賈蕓口里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這個寶玉太無聊了,我不得不懷疑作者對這一刻的寶玉懷有惡意。當然,我們都知道,《紅樓夢》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是不是困境里的作者,每次想起那個在窮親戚面前輕浮的自己,都覺得羞恥,在這里特地諷刺自己一把?在八十回后,說不定會有情節與之對應,可惜這猜測無法驗證。
這應該是賈蕓比較無措的一刻,他奮斗了半天,終于能坐在寶玉面前喝杯茶,但完全不同的成長經歷,使得他們無法對話。但他處理得也很好,后來再沒去見過寶玉,只是遙遙孝敬寶玉兩盆白海棠,寫一封文辭雖然有點俗但說得過去的問候信,總之,保持聯系也保持距離,大家是兩個世界的人。
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活得越大,越覺得這很難。就拿《紅樓夢》中的人物來說,尤二姐的悲劇,不就是因為她起初誤判了賈璉,后來又誤判了王熙鳳。如果說賈蕓的內心有一座堅固的城堡,他腳跟是穩的,看得就清楚。尤二姐內心的城堡像“三只小豬”搭的草房子,不堪一擊,每一個她能抓住的衣角,都會成為她的依靠,她當然無法做出準確判斷。
書里對賈蕓母親描述不多,但從賈蕓對母親的體諒看,他有一個也許不是特別能干,但是能讓他感覺到愛意的母親。我還會從他母親的視角看過去,有這樣一個能干的兒子,真的很高興啊。
續書中寫賈蕓賭輸了錢,上了賈環的當,要把巧姐賣給藩王做妾,是巧姐判詞中“狠舅奸兄”之“奸兄”。這根本不可能,當初倪二幫賈蕓,是他看靠譜,王熙鳳幫他,是看他得體,男人有錢就變壞是有可能,但突然降智到比賈環還要顧前不顧后,就不太科學。
續書情節是照著判詞寫的,不算有大問題,就是把人都寫得太傻,林黛玉傻,王熙鳳傻,賈寶玉干脆成了真正的傻子,到賈蕓這里,又傻又壞,前八十回里那么精密的描畫,被視而不見,一筆勾銷,要是同一個作者,突然變得這么糊涂,也是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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