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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向來愛掙錢。
一方面因為家庭負擔(dān)重,我奶奶常年吃藥,時不時還要住院;另一方面,當(dāng)他感到懷才不遇“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時,掙錢這件事能夠給他某種成功感。
有人說金錢有一點像上帝,是在權(quán)力之外,控制這個世界最好使的工具,甚至于權(quán)力也常常聽命于金錢。我爸雖然掙不到那么多的錢,但是當(dāng)他感覺到?jīng)]有被單位公平地對待時,掙到錢多少算是一種安慰。
起初他掙錢的方式不脫鄉(xiāng)土本色,養(yǎng)過兔子——一籠一籠的安哥拉長毛兔,養(yǎng)在院子里,我爸下班就會去護城河那邊的郊外割草,有時也帶上我。他割草的同時對我指認蠶豆和蕎麥,有次,還讓我看一只螳螂,它綠得透明,悍然舉著一雙大刀,大眼睛愣愣的。
受國際形勢影響,兔毛突然降價,我爸把兔子賣了,養(yǎng)鵪鶉。有段時間我們家早餐桌上總有三五個鵪鶉蛋。
他甚至還養(yǎng)過土鱉,想過種苜蓿草,買過一臺針織機……搞錢方式流水般更換,但有一樣很恒久,就是寫稿。
為了提升上稿率,我爸買了臺打字機,寫稿之外,他也接打字的活。他所在的那棟樓上原本有個打字店,我爸的優(yōu)勢是順便還能幫別人改稿。他的業(yè)務(wù)因此頻繁,我媽也參與進來,下班就坐在桌前打字,以至于我媽不在家時,我耳邊也會有噠噠的幻聽聲。
打出來的蠟紙,要到油印機上用人力印出來,活多時,我爸會忙到深更半夜。他的手指常年是黑的。有天他把手伸出來,笑著說:“兩鬢蒼蒼十指黑”,我聽得心里有點難受,曾幾何時,他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好看的人。
我爸卻主要是得意,現(xiàn)在想來,是他對抗這世界的一種方式。他工作那么努力,得到的認可卻很有限,不管在哪里,他都要給人讓路,要給有學(xué)歷的人讓路,要給有背景的人讓路,一讓再讓之后,這種狂傲,也許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吧。
好在漸漸的,排在他前面的人相繼高升,他終于也熬成了一個部門小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不算高,但有點小小的權(quán)力,可惜權(quán)力這樣?xùn)|西,落到他手里,也是明珠暗投。
比如說,有次他和一位領(lǐng)導(dǎo)去南方出差,路途迢迢,要在某地中轉(zhuǎn)。到了當(dāng)?shù)兀I(lǐng)導(dǎo)司機說,找個好點的酒店吧,我爸說,好賴不過一宿,對付一下就是了。費用是由我爸所在部門出,領(lǐng)導(dǎo)和司機只好由他。
結(jié)果我爸找的那個店條件簡陋也罷了,夜里還進了賊,把領(lǐng)導(dǎo)的褲子偷走了。老板娘跑到大門口,找回褲子,領(lǐng)導(dǎo)趕緊去摸口袋里的錢包,當(dāng)然是摸了個空。
我也是不擅長和領(lǐng)導(dǎo)交結(jié)的人,但想象此情此景,換我估計能嚇夠嗆。咱固然不必去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但也不要得罪人家啊。我爸回來后說起,卻哈哈大笑,對受害者非常沒有同情心。
那一路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人領(lǐng)導(dǎo)高高興興出個差,愣是被我爸整成了荒野求生。公平地說,這個事,領(lǐng)導(dǎo)相當(dāng)無辜,想住個差不多的酒店,吃得稍稍像樣一點有什么問題嗎?
我爸也不是有意整蠱,他常說自己是“泥人不改土性”,省吃儉用慣了,在他眼里,住得好壞真的沒有差別啊。至于說會進賊,他不覺得是個事,睡前他把衣服都折好放在枕頭底下,也提醒領(lǐng)導(dǎo)了,領(lǐng)導(dǎo)不聽,他有啥辦法。
這位領(lǐng)導(dǎo)卸任之后,我因為偶爾的機緣和他聊過幾次,發(fā)現(xiàn)他讀書甚多,待人接物都有些書生氣,在官員里,是比較令人愉快的那一類。可惜和我爸沒緣分,不過人與人之間,隔膜才是常態(tài)。
并不是每個領(lǐng)導(dǎo)都能像這位這樣默默忍耐。有幾年,我爸過得不怎么快樂,即便他不說話,我也能在他臉上隱隱看見怒意。后來他開始寫作,寫得廢寢忘食,他現(xiàn)在身體不太好,可能都與此有關(guān)。
我體會我爸的心情,一定有許多不甘,他這大半生,活得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上他熱愛新聞事業(yè),聽到哪里有線索,總是第一時間趕到,為了寫稿廢寢忘食,名字頻繁出現(xiàn)在各大報刊上;對于朋友,他慷慨熱情,為人質(zhì)樸,奉獻多而索取少,人送外號老黃牛。為什么,他這樣的人,總是要給人讓路?總是處于下風(fēng)?
他在乎的也許不是得到,而是他一直信奉的才能與奮斗,在別人眼里為什么這么一錢不值?被人家肆意踩在腳下摩擦。
我有次跟我爸聊到這個話題,我說他對世界認知有問題,“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這個話,不是人人都能講的,普通人,說了不算,這種鐵律,不是通過努力就能跨越的。到了這個年紀(jì),不如與世界握手言和,躺平拉倒。
我爸當(dāng)時很不以為然,說我太悲觀。我不想爭論,打了一句哈哈了事。我拿來打哈哈的那句話,就是網(wǎng)絡(luò)上比較紅的,“悲觀者正確,樂觀者前行”。
用這句話終結(jié)爭論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既不得罪對方,也不放棄原則。
有一天,我想,但悲觀真的正確嗎?
那是在我娃某次期末考試成績出來時,他考得不太好,他的好朋友考得也不太好。好朋友的媽媽打電話給我,各種訴苦,感覺天都要塌了。我說一次考試成績不說明什么啊,其實考試成績本身也不說明什么,不要太悲觀,悲觀是無益的消耗,只會堵死自己的路。
說著,我忽然想起我爸,從根本上,我和我爸一樣,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們憑借著樂觀,走過艱難,同時將自我保全。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于育兒這件事上。
我爸退伍時,我兩歲多,我爸每天下班回來,就教我識字。我再長大一點,如果他到家時看見我在讀書,會獎勵我一顆糖。
于是出現(xiàn)滑稽一幕,傍晚,正在玩耍的我忽然丟下玩具沖進房間,拿起書大聲朗讀。外面我媽和我姥姥哈哈大笑,并不是我爸回來了,她們用扇子扇爐子的聲音太像自行車輪聲了。
我閱讀能力再強一點時,我爸給我買來很多童話書,其中一本叫做《童話學(xué)》。那些理論對于五歲孩童實在太高深了,但援引的例子還是讓我看了很多遍。
我每一篇作文我爸都會細讀,上初二時,一首奉旨而作的朗誦詩讓我爸驚為天作,當(dāng)晚送到他的同事、副刊編輯王秋生家中,王叔看了也說好,這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
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偏科,語文前幾名,數(shù)理化只能考幾分。高二時候,我不愿意無端消磨光陰,決定退學(xué),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作家。
我每天仍舊背著書包出門,到近郊的壩子上溜達,路上人跡稀少,不大會碰到熟人。然而天越來越冷,快下雪時,我瞞不住了,跟我爸坦白了。
我爸問,你將來不會后悔嗎?我說,不會。我爸說,那好。但是你這么小,也沒有生活基礎(chǔ),待在家里寫作是不行的,我去打聽一下,你這種情況,有沒有學(xué)校可以讀。
我們一開始想去南大作家班,那個班總不開學(xué),等了大半年,得到的消息是明年才開,而且學(xué)費好像是一萬左右。是的,就是這么貴,我現(xiàn)在都記得我也感到了壓力。
我們不想再等,我爸托人去問復(fù)旦大學(xué),很快得到消息,復(fù)旦有個作家班,雖然這作家班已經(jīng)開學(xué)一個多月,但他打電話去問了,可以插班入讀。我爸決定第二天就帶我去。
正好有個叔叔第二天去蚌埠出差,蚌埠當(dāng)時是鐵路樞紐城市,去上海的車會相對多一點。我們決定搭他的車先去蚌埠。
誰想我坐不慣轎車,車行不久,就吐得一塌糊涂,我爸只好帶我下車,在路邊等來一輛大巴,招手?jǐn)r下,站著來到蚌埠火車站。到那兒就見烏泱泱的都是人,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兩張當(dāng)晚的站票。
那是我平生乘坐的最擁擠的火車,之前,我從不知道,人可以被壓縮到這種程度。廁所里站著人,座位底下躺著人,我們幾乎是踮著腳站在走道上,不用扶任何東西也不會跌倒。
時不時有乘務(wù)員推著售貨小車徑直走來,一些人只好腳踩座位旁邊的欄桿,雙手抓著貨架,將自己懸空起來,但這還是激怒了那個乘務(wù)員,她叫道:“趕緊下來,瞧你們跟個壁虎似的”,可是,你讓人家朝哪里下呢?
就在這一團混亂中,我和我爸大著嗓子,談王安憶,王蒙,也談當(dāng)時最紅的余秋雨,談我的下一步,美好的明天正在徐徐展開,幾乎完全將亂糟糟的當(dāng)下覆蓋。
凌晨五點,我們到達上海站,站前廣場上天色清灰,下面是樓群,又高又冷。我心里的那點不確定生出來,我忽然不敢樂觀,明白自己踏上了一條不可以回頭的路,這條路人跡罕至,我不確定自己走得通,我知道我在冒險,我怕我爸不知道我在冒險。
像劉姥姥似的一路打聽著,換了兩趟公交車,我們來到邯鄲路上的復(fù)旦大學(xué),報了名,交了厚厚一疊學(xué)費,領(lǐng)了蚊帳什么的,我爸帶我來到宿舍,幫我鋪床掛蚊帳。宿舍里有兩個女孩子,都是作家班的,很熱情,我爸操著家鄉(xiāng)話跟她們交談,我卻感到一絲不安。
就像林妹妹初入榮國府,生怕走錯了路說錯了話讓人恥笑了去,我爸這么高門大嗓的一口家鄉(xiāng)話,她們會作何想?然后我又看到旁邊的空床上,掛著一件特別時髦的連衣裙,我想睡這張床的,一定是一個特別洋氣的女孩子,她很快就回來了吧,她會有怎樣的眼神。
我催著我爸回去,我們下車時他已經(jīng)買了返程票,我奶奶那段時間身體不好,他不太放心。同屋的女孩子有點不忍,說,叔叔太辛苦了,讓他先在這休息一下吧。我爸猶豫著,想去小賣部幫我買點日用品,但又擔(dān)心去車站的路不熟,耽誤了火車,就把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留了幾十塊零錢,剩下的都給了我,就離開了。
那個晚上,站在窗口,對著大片的黑夜與涼風(fēng),我哭了。想著還在火車上顛簸的父親,他有沒有座位,能睡上一會兒嗎,他如此辛苦地將我送到這里來,最后會不會被證明盡是徒勞?我赤手空拳站在這里,真的能給自己打開一個未來嗎?
后來我爸說,返程的火車人倒不是很多,他一上車就趴在小桌上睡著了。朦朧中感到有三撥小偷光顧過,翻他的口袋,他頭都不抬,就那么幾十塊錢,貼身放著,小偷偷不去。
下了火車,也是凌晨,沒有公交車,旁邊的三輪車招攬生意,他一問,要三塊錢,他決定走回去。
一路走著,又渴又餓,看到路旁有賣燒餅的,他買了一只燒餅,再走幾里,看到賣茶葉蛋的,再來個茶葉蛋,吃下去,還是餓,于是又買了一套煎餅果子,他平時不吃小吃,這次發(fā)現(xiàn)這煎餅果子真好吃。這些東西加一起,正好三塊錢。
我爸說的時候大笑著,似乎很滿意,又有點自嘲。
留在上海的我沒有這份豁達,我這人有點敢做不敢當(dāng),牙一咬眼一閉都跳下去了,掉到半中間開始害怕,害怕不能成功又沒有工作,無法謀生,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一年半之后,我從上海回到家鄉(xiāng)小城,確實很經(jīng)歷了一番顛沛流離,經(jīng)常深夜睡不著,害怕這種處境會延續(xù)一生。
我爸似乎看出了我的怕,有次跟我說,不用急,你老爸除了工資,還有稿費,再養(yǎng)活你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十年二十年,你總能寫出來。
現(xiàn)在想起他這句話,還是覺得很感動,感動于愛,也感動于信任。換成我自己,都沒法在這么長的時間線上保持信心,可能會在孩子退學(xué)的那一刻就崩潰了,但是崩潰毫無意義,樂觀才有無限可能,也才是唯一正確的。
我爸的各種不平、不甘,那種形之于色的憂憤與彷徨,其實也是一種樂觀,在他心中,依然有個對的世界,他的各種努力,都是要把那個對的世界找回來。包括寫作。不管經(jīng)歷多少打壓,都不放棄對那個“對的世界”的堅持,這是對自己生而為人的一種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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