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墨，顧名思義是安徽徽州地區(qū)所產(chǎn)之墨，其發(fā)端于唐末五代時期，當(dāng)時被稱為新安香墨。宋宣和三年（1121），徽宗改“歙州”為“徽州”，徽墨之名由此鵲起。

明代徽州制墨家程君房在其《程氏墨苑》中收集了眾多名士學(xué)者的序，在這些名流留下的文字中，我們不難窺見明代制墨業(yè)在歷史上的地位及程君房在制墨業(yè)上的不凡成就。

程君房“蟠螭紋圓墨” 故宮博物院藏

復(fù)踞古人之上而奪其幟

通過明萬歷時期首輔大臣王錫爵給程君房《程氏墨苑》所寫的《墨苑序》中的一段話，可以大概了解制墨業(yè)的簡要歷史。

“漢尚書令仆丞，月賜隃麋（墨）大小各一；魏孝廉能文案者，東宮給香墨，授之皆發(fā)自秘府，人間無敢獨造。至梁，則為螺為量為丸為枚，始散制于好事家。而南唐惟奚李最稱第一。”

從這段話不難看出，漢魏時期雖已有墨，但多為官家所用，而且量極少，民間更是沒人敢私造；到梁時，才出現(xiàn)民間散制墨的情形；而到了南唐，制墨業(yè)定于奚李一尊。

因躲避北方戰(zhàn)亂，易州墨工奚廷珪一家南遷來到歙縣一帶，見這里古松參天，有豐富的制墨資源，就留下來不走了，于是誕生了新安香墨。高質(zhì)量的松煙，加上珍貴的珍珠、犀角等材料，廷珪墨曾被譽為“天下第一品”。奚廷珪一家因制墨獨特獲得南唐后主賞識，被賜予了李姓。

當(dāng)時的墨更注重實用價值，李墨常被夸贊“寫逾數(shù)十幅，不耗一二分”“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以至于宋代的皇帝曾拿李墨來賞賜功臣。但遺憾的是，“堅而耐磨、千金不易”的李墨，其制墨技藝并沒有被記載和流傳，隨著實物消亡而徒留一段“佳話”。

《程氏墨苑·人文爵里序》中，萬歷時期高官葉向高留下了這樣的感慨：余常嘆奚氏父子著名于墨，而僅處偏霸之朝，無如椽之筆以紀(jì)其事，使其遺芳剩馥無所考見。

葉向高（1559-1627），字進卿，號臺山，晚號福廬山人，福州府福清（今福建福清市）人。他萬歷十一年（1583）中進士，官至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在《人文爵里序》中說：“墨之制，盛于李唐，其為人所篤好則莫甚于宋……明興，此道稍衰，至程君房出，匠心獨造、變化神奇，復(fù)踞古人之上而奪其幟。”

從葉向高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至宋朝已出現(xiàn)“徽人家傳戶習(xí)”“新安人例工制墨”的盛況。而到了程君房生活的明代末期，隨著徽商遍布天下，徽州制墨業(yè)被推向了一個新高度。“家傳戶習(xí)”已經(jīng)無法滿足徽墨作為商品的屬性，于是一種以雇傭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的墨肆大量涌現(xiàn)。

這一時期，徽州地區(qū)也出現(xiàn)諸如羅龍文、程君房、方于魯以及方瑞生、吳去塵等一大批知名墨家，更有一批徽墨巨著問世，如《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墨海》等。

程君房“云來宮闕墨” 故宮博物院藏

千年以后有程君房之名

從名家為《程氏墨苑》所作序中，我們也能看出程君房在明代制墨業(yè)中的地位和成就。

“今程氏制墨滿天下，同能者宜悉力而與之角，乃數(shù)年來不聞有超乘而先者。”這是著名書法家董其昌在《刻程氏墨苑序》中對程君房制墨成就的肯定。在董其昌看來，其時在制墨方面，還沒有能“超乘”程君房的。董其昌更是用歷史的眼光，對程君房在墨業(yè)上的貢獻

下了一個定論：百年以后，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以后，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

葉向高在《人文爵里序》中有過一個生動的比較，他認(rèn)為，南唐李廷珪父子的制墨技藝高超，但時處亂世“偏霸之朝”，沒有文學(xué)巨匠來記錄李氏的制墨技藝；到了宋朝，即便有蘇軾、米芾等大家，但制墨之人如潘谷、沈珪等，雖名噪一時，制墨技藝并未達(dá)到最高水準(zhǔn)，多處于“寥落不振”的狀態(tài)，當(dāng)不起“諸君子之記述”。

在對程君房進行評價時，葉向高認(rèn)為程君房的《程氏墨苑》已經(jīng)形成“宏麗瑰壯之觀”。更為難得的是，文章才華出眾的“宗工鉅手”，可以借助程君房的墨“宣泄其靈心而發(fā)舒其制作”，文章因墨而傳承，“是亦千載僅見之盛事”。

而王錫爵在拿到《程氏墨苑》觀摩后即被其精妙絕倫、巧制雋永的制墨技藝所折服，發(fā)出了“瑰形異狀皆精雋爾雅，非鬼工不能刻、非天孫手不能繪也”的感慨。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新安程君房所作。

明代文學(xué)家、政治家郭正域為《程氏墨苑》所作《墨苑序》中也直言了程君房在墨史中的地位。他覺得歷史上的制墨名家，如今都只剩下名字，他們的實物和技藝都已經(jīng)失傳，所謂：墨之妙，如仲韋，如祖敏、陳朗，如奚氏父子、柴珣、潘谷、沈珪、常和、張遇、王迪輩，名施于今而不可見。

郭正域還用了大段文字詳細(xì)描寫了程君房制墨工藝的精髓所在，燒煙的材料、和膠的香料、搗杵的辦法、墨模的取像等等，都是一整套規(guī)制。“液之以桐也，草之以茜也，香之以沉水龍麝也……取象無所不備、寄聲無所不攄，盡天地風(fēng)云山川鳥獸神鬼之狀，與夫涕泣悱惻嬋媛何平侏離之音，而皆寄之墨……”

明萬歷十七年（1589）狀元、著名學(xué)者焦竑在為《程氏墨苑》所作《墨苑序》中說，程君房送給他十余丸墨和《墨苑》，試了又試，發(fā)現(xiàn)程墨“輕乾黝黑、入研（硯）無聲”，具備了“墨之眾美”。而墨的體制之精妙，讓人應(yīng)接不暇。

黃山書社版《程氏墨苑》

程君房不僅僅因墨出名，他也是詞林翹楚。明代作家、戲曲家屠隆曾在《程君房墨苑序》中如此評價程君房：“君房實雅士，博物好古、工詞賦”，但程君房不與當(dāng)時的名流“結(jié)社競名”，他因為制墨之名而掩蓋了在詞賦方面的天賦。

萬歷二十年（1592）狀元翁正春，是程君房的好友，正因為對程君房的為人很了解，他在所寫《墨苑序》中給予程君房極高的評價：有幼博（程君房）之墨在，則幼博之精神在；幼博之精神在，則不朽之事業(yè)在也。

翁正春覺得，程君房在京為官坎坷一任，旋即辭歸，又在家鄉(xiāng)遭遇了牢獄之災(zāi)，但重獲清白后專注于墨，成就了不朽之事業(yè)。“以墨為道，久之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之所之，可以前無往古后無來今。”

翁正春在《墨苑序》中也闡明了程君房之所以如此“寄神于墨”，是因為當(dāng)時社會上造假墨的風(fēng)氣盛行，很多在市場上流通的墨都是“金碧其表、漿泥其里”，“濡之而粘筆、運之而膩紙”。

萬歷二十九年（1601）狀元張以誠，在其《題墨苑》中點評程君房墨時說，君房氏墨可與李廷珪比埒。但與李廷珪相比，程君房有《程氏墨苑》一部，記載了海內(nèi)明賢“形容其巧妙、窮極其規(guī)制”，遠(yuǎn)不是李廷珪墨只剩下“一點如漆、千年如石”如此一句簡單評價可比。張以誠為此贊嘆，一部《程氏墨苑》可以使墨不朽，也可以讓程君房不朽。

張以誠在《題墨苑》中也肯定了程君房品行。當(dāng)時很多手藝人“欲專其巧，故秘之不傳”，但程君房卻“以其可傳者著之書”，即便是千百世以后，君房和他的墨都消失了，人們還可以通過他的書得到其制墨之法并加以改進，“君房之有功于墨也！”

為程君房《程氏墨苑》題寫序言的薦紳名士，“作者百有余曹，悉當(dāng)代大雅君子”。他們之所以大加譽揚，這一方面與程君房慷慨贈墨或是本就相識有一定關(guān)系，但更重要的是，程君房的墨和其《程氏墨苑》確實得到了這些名士學(xué)者的認(rèn)可和贊賞。

洪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