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盞中騰起的茶煙,總在某個恍惚的瞬間讓人窺見時間的褶皺。晨光透過紗簾斜落在案頭,看著茶湯由琥珀色轉為淺褐,忽然想起俞飛鴻在電影里說的那句“茶涼了,我再給你續上吧”。這幾個字在歲月里反復發酵,漸漸釀成了關于生命最深的隱喻——我們何嘗不是在續著無數杯涼了的茶?續著未竟的諾言,續著錯過的花期,續著永遠差一步的圓滿。
劉羽飛/攝
《愛有來生》圍繞著一棵古老銀杏樹徐徐展開。影片采用雙線敘事,今世與過往相互交織。現代的小玉搬入宅院后,與樹下現身的男鬼阿明相遇,阿明向她傾訴五十年前的過往:身為土匪的他愛上神秘女子阿九,阿九卻因家族仇恨而態度冷漠,阿明心灰意冷出家為僧,阿九追至寺廟默默相伴,可最終因仇殺真相大白,兩人陰陽兩隔,阿明苦守五十年,只為等待轉世的阿九。
“茶涼了,我再去給你續上吧”,這句臺詞貫穿全片,宛如一條無形的絲線,串聯起阿明與阿九的情感脈絡。起初,它是阿九逃避情感的托詞,后來卻成為兩人情感升溫的見證,到最后,更是成為喚醒前世記憶的鑰匙。簡單的話語,承載著深沉的愛意與無盡的遺憾。去年深秋到鎮江參加楹聯文化調研活動,在鎮江西津渡老街里,見一位老者坐在堂前煮茶。紅泥爐里的銀炭明明滅滅,他握著光緒年間的紫砂壺,將碧螺春沖了七泡仍在續水。“茶味淡了,可這喉韻才剛出來。”他說話時眼角的皺紋里漾著笑意,像極了古畫里走出來的茶人。我終于明白《愛有來生》里阿明守著茶爐五十年的癡,原是對抗時間最優雅的姿態。敦煌莫高窟217窟的《法華經變》壁畫中,佛陀手中永遠捧著的空缽,不正是對“續茶”最深的開示?我們續的不是茶,是妄圖留住當下的執念。
江南的雨季總帶著某種輪回的意味。在無錫惠山寺的茶寮躲雨時,檐角的銅鈴被風搖得清越。住持將陳年普洱注入鈞窯盞中,茶煙與香篆糾纏著升向繪有《五百羅漢圖》的藻井。“這茶存了十五年,每年梅雨季都要啟封添些山氣”,他輕撫茶餅上的白霜,仿佛在觸摸時光的包漿。想起寺院前面的銀杏,每到深秋便將金葉鋪成輪回的地毯。那些在樹下拾葉的游人,可曾聽見葉片里封存的耳語?茶涼時分的續水聲,與銀杏葉墜地的輕響,原是同一種生命的韻律。
錫茶罐內壁的茶垢已凝成斑駁的星空。阿九繡嫁衣時為何要在袖口繡銀杏?飛針走線間刺破的不僅是綢緞,更是輪回的繭。景德鎮的老匠人說,上等的青瓷須經七十二道工序,釉色中的冰裂紋是窯火與泥土的對話。這多像我們的人生,在熾熱與冷卻的交替中,裂出獨一無二的紋路。
深夜翻讀陸羽《茶經》,“其水用山水上”的訓誡在臺燈下泛著微黃。忽然想起在武夷山天游峰下見過的百年茶樹,樹干上密布著采茶人指甲劃出的舊傷。那些傷口處長出的新芽,在晨霧中竟比別處更翠綠。生命的韌勁,往往在裂痕處綻放光華。紫禁城茶庫里封存的普洱金瓜,在黑暗中年復一年地轉化,不正是對“等待”最沉默的詮釋?
舒展的葉片在蓋碗里沉浮,恍如《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生百態。穿灰布衫的老者將茶渣傾入青花渣斗,釉色在夕陽下泛起蛤蜊光:“茶渣要倒得干脆,就像該放下的執念。”這話如醍醐灌頂。茶煙散盡時,案頭的手機彈出新消息。現代人用保溫杯續著咖啡,續著會議,續著永遠在途中的生活。忽然懷念起禪茶會上見過的柴燒茶碗,粗糙的肌理中含著火痕的溫度。法師說:“你看這殘缺的碗沿,多像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遺憾。”此刻突然懂得,俞飛鴻讓阿明說出“茶涼了”時的慈悲——未續的茶湯里,分明映著圓滿的月影。
山寺的晨鐘穿透霧靄,銀杏葉又開始新一輪的飄落。茶席上未飲盡的冷茶,在曦光中泛起細碎的金芒。這讓我想起王維的《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原來所有的執著,最終都會化作滋養生命的土壤。當第一縷陽光吻上茶盞的邊緣,忽然聽見五百年前那個溫潤的聲音在說:不必續了,茶涼時的回甘,才是輪回真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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