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人生中一個關鍵的節點。尚清晰記得一九九三年七月，我與父親在樅陽縣城的點滴軼事。　  

“就順便來看看”

盡管迎考準備自認為比較充分，但難免還是有些緊張。考前，父親與我交流了很長時間。他語重心長，自始至終在鼓勵我，囑咐我以平常心應之。當問及是否需要他來送考，我明確表示沒必要。高中所在的縣城離家幾十公里，我平日一直吃住在校，對周邊考點情況較為熟悉。根據準考證信息，我的考場安排在縣二中，距離我的學校不算遠，步行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

七月七日，高考第一天，天清日朗。如往常一樣，我早早就起床了，從容地在食堂里吃過早飯，然后前往自修室去取頭天晚上收拾好的考試用品。自修室位于學校辦公大樓二樓西側。這幢雖顯老舊的紅磚大樓，依然整潔質樸，敞亮開闊。樓上鋪著木樓板，走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頗有一種時光回轉之感。父親年少時也曾在此就讀，他說那個年代紅磚大樓算是全校的標志性建筑。

時間尚早，整幢大樓上下都靜悄悄的，清晨的陽光斜照在斑駁的廊柱和欄桿上，我拿著文具盒，準備早點前往考場。走到樓梯口時，感覺樓梯間有個身影正拐彎上樓，他一轉身，與我正迎面，是父親！他夾著一只黑色公文包，蹬著樓梯走上來了。我當時有些驚訝，停下了腳步。“唉，你怎么來了？”父親看到我，輕舒一口氣，用手扶著欄桿面帶笑容地說，“我今天來縣教育局開會，搭便車來的，看時間還早，就順便來看看。”父親所說的縣教育局，其辦公場地就設在我們的校園里。“哦——我都還好！”我望著父親，盡力地表現出一番自信的模樣。倆人在樓梯口有了一個短暫的頓停。父親上下打量著我，問道：“現在去考場？都準備好了吧。”我點頭應了一聲，揚了揚手中的文具盒。

“好。”父親看似淡淡地說，“那你去吧，我沒有事，就來看看。”我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那我過去了。”邊說邊踏著樓梯伴著咯吱聲而下。父親一邊說“路上注意點。”一邊側著身子向后退讓了一下，目送我下樓。我邁開步子，朝學校大門口走去。途中，我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瞥見此時的父親還站在二樓陽臺上，遠遠地注視著我。我加快腳步，感覺背后始終追隨著一雙凝望的目光。

“對，考好了。”

高考三天是令人難忘的。第一場語文比較順利，題目難度適中，作文也寫得心手相應。下午的地理學科算是我的強項，第一天考試就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關鍵在第二天，幸運的是數學試題不難，基本在意料之中，稍有遺憾的是，面對平日比較拿手的立體幾何證明題，竟然一時思維短路，沒能繞過彎子來。接下來的政治和歷史，也都沒有太大的偏差或失誤，特別是政治的多項選擇題，猶如神助，不少是平時練習過的熟題。最后一場是英語，日常的反復訓練是見成效的。總之，整個高考發揮正常，應該能客觀地反映我的學業成績。

考完最后一門課時，心中陡然滋生了一種放飛的心情，那是難以用文字描述的。考完啦！高考結束了！轉而靜思，自我感覺還不錯。前兩天每場考完后，我并沒有急于找別人去對答案，而是專心地準備下一場考試，這也是父親的殷殷叮囑。不過在別人的議論中，我隱約聽到的大多是好消息，他們爭論末了公認的正確答案，恰恰也是我的答案。待最后一場考試一交卷，就索性與幾位熟識的同學交流起來，一次次互相確認答案后，大伙都興奮無比。

就在我們充滿了歡樂和自信的交談中，校園里考生都三三兩兩地離開了，估計時候不早了，我也準備回去了。此時路邊的球場上一群學生在打籃球，陣陣喝彩聲引來了許多人圍觀，我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許久沒有打球了，心想接下來的暑假我可以如同他們一樣歡快地玩耍一番了。

不知不覺已經六點鐘了，準備回自修室整理那些零亂的書本。走出二中校門，我才注意到門前是一條新拓建的馬路，兩邊的道旁樹還未長高，傍晚時分的車輛行人稀少，顯得路面更為寬闊、平直。

前方是一個三岔口。走著走著，發現那里佇立著一個高高的身影。我走過去，正面相對，定睛一看，是父親！父親站在路口一側，面帶微笑靜靜地望著我。我也望著他。確認是父親，腳下的步子加快了，小跑似的穿過了馬路，叫了一聲“爸爸”。父親看我走近了，迎面說了一聲“考好啦！”我笑著回應，“對，考好了。”“考好”兩個字的語義本為考試結束，但此刻我們父子間似乎都有著一語雙關的意味。

從父親那道凝情的目光里，自然能臆度他心中急于知曉的是什么，于是我自信地補上一句“考得還好！”父親順著我的話，重復了“考得還好！”笑容連帶著皺紋便在他的臉上一起化開了。

天邊的云霞在悄然地變幻著色彩，掩映于清水漣漣的蓮花湖中。父親與我沿著湖邊漫步，看著路上車輛穿行，我扭過頭來問父親，“您怎么來了？”父親說“今天來送畢業生報表。”“哦，我以為您又來開會？”父親笑了一笑，沒有接話，我也沒刻意察看此時他的表情。其實，隱隱地感覺他的話中可能蘊涵著一個善意的借口。

“陽巷菜館”

父親說他下午來得較早，就一直站在這里等我。我歉意地解釋下午考完后就忙著和同學對答案。況且，事前并不知曉父親會來這里等我。父親笑著說，“剛才碰到你的同學宗宏了，他告訴我你正在與幾個同學說話，還帶著羨慕口氣說你考得不錯哩！”宗宏是我的同鄉同學，我倆關系不錯，但也存在一種暗自的較量。我們同住一間宿舍，每場考試歸來，總能聽到他的抱怨聲，特別是數學和地理考完后近乎捶胸頓足。但他又很快地興奮起來，呈現一種釋放式的樂觀心態。對于我考得如何，可能是他的一種研判與感受。他和父親簡短的交流，讓父親對我的高考情況有了一個側面了解。

接下來，父親與我談及的不再是高考話題了。微風習習，父親用手扶我的肩，又摸了摸我的頭，說“人瘦了，頭發也長了。要不，先去理個發吧，再一起去吃晚飯。”

我們在路邊選擇了一家理發店，年輕的理發師麻利地給我剪了一個平頭，我用手輕撫短茬茬的頭發，感覺自己似乎解脫了什么，讓人一下子變得輕松，變得自在，心情也隨之愉悅起來。

理好發，父親帶我來到了“陽巷菜館”。這家小菜館，恰是幾年前父親第一次送我來縣城上學時吃飯的地方。走進菜館，發現店里的裝潢、設施基本上沒有變化，依然保持著當年的模樣。如今我即將告別這個求學的地方，父子倆相聚于此吃飯，有始有終，蠻有紀念意義的。

挑了一張僻靜的桌子，倆人相對而坐。父親征詢我想吃什么，我笑著回應什么都可以。父親戴上老花鏡，端詳著泛黃的菜譜，點了一份大碗的汆豬肝湯，兩條蔥燒鯽魚，炒了兩個菜，其中有我愛吃的蒜苗，還讓服務員開了一瓶啤酒。父子二人舉杯暢懷，心情歡悅。燈光下，我們交流了許多，有舊日往事，也想像未來的模樣。父親始終笑容滿面，而淡淡的酒意也讓我兩頰熱乎乎的。

這個高考結束的夜晚，縣城上下熱鬧非凡，莘莘學子歷經了一場鏖戰，自然想趁機放松一下。一時大街小巷，特別是酒館、電影院、錄像廳、桌球室等歡娛場所，隨處可見學子們的身影。一路上遇到有人在引吭高歌，也有人結伴歡騰，更有甚者在湖邊燃起了煙花，剎那間夜穹中閃現出一道道絢麗的光彩，也映亮了一張張年輕而向上仰望的臉龐。

那夜，我也難抑自己心中莫名的喜悅。晚風輕拂，高懸的路燈拉長了我與父親并肩行走的身影，而我覺得腳下的步子變得輕快了些，好比煥發出一股力量。經歷了決定人生命運的高考，轉而便是一個新的起點。深信所有的夢想，都將會由此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