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打破過一只碗。碎片散落一地,我慌忙蹲下去撿,手指被割破,血珠滲出來,竟也不覺得疼。但已經晚了,母親從房間里走出來,冷冷看著我,此后,一連幾天,她的臉都像結冰的湖面。
自此以后,我對破裂之物便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瓷器的裂紋,玻璃的碎痕,乃至紙張的折角,都使我心跳加速。這種恐懼漸漸蔓延到人事上。朋友間一句無心的話語,同事眼中一閃而過的不耐,都令我如臨大敵,急急退避。我成了人際關系中的逃兵,總是先一步切斷聯系,生怕看到那“破裂”的瞬間。
去年游歷江西,在一處古鎮見到一位老匠人補碗。他面前擺著幾件殘缺的瓷器,正用銅絲細細修補。我駐足觀看,只見他將碎片拼合,在裂痕兩側鉆孔,穿入銅絲,再以小錘輕輕敲打,使銅絲與瓷面平齊。那手法嫻熟,如同大夫縫合傷口。最令我驚異的是,修補后的瓷器非但不顯破敗,反而因那金色的紋路平添幾分異樣的美。老匠人告訴我,這叫“金繕”,“破鏡難圓,但破碗可以更美。”
我忽然想起幼時那只被打碎的碗。倘若當時有人懂得這般手藝,母親的臉是否就不會陰沉多日?倘若我早知破碎并非終結,而是另一種開始,是否就不會在人際關系中如此畏首畏尾?
不是所有的破碎都不可修補,也不是所有的修補都是為了掩蓋破碎。有些修補恰恰是為了銘記破碎,使那傷痕成為新生的標記。銅絲補過的碗,盛水時會在陽光下閃爍金光;修補過的心,或許也會在某個角度折射出特別的溫暖。
歸家后,我翻箱倒柜找出幾件略有瑕疵的茶具,學著用金漆填補裂紋。漆干得很慢,我不得不耐著性子等待。這等待中,我忽然明白,對破裂的恐懼,實則是對時間的不信任——不相信時間能愈合傷口,不相信耐心能轉化殘缺。
如今我的書架上擺著幾只金繕過的茶杯,裂紋處金線蜿蜒,如同地圖上的河流。每當有友人來訪,我總用這些杯子奉茶。無人嫌棄它們的殘缺,反倒常有人贊嘆那修補的藝術。
原來我們恐懼的從來不是破碎本身,而是破碎后無人修補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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