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次穿行于皖南青石板路，對那水墨風景已司空見慣。可這個初夏，當我進入黟縣柯村后，未曾想到，這片靜謐的皖南村落會以如此深刻的方式叩擊我的心扉。

潘成/攝

入住的民宿，窗欞即嵌入一幅未干的水墨丹青：流水、青山、碧野、石拱橋、粉墻、黛瓦，那種古樸素雅與皖南大部景致相似。不同的是，沿河密插的小紅旗隨河道逶迤而去，似布衣素衫的女子，腰間扎了一條鑲紅腰帶，整個人跟著明麗起來。

順著這條腰帶，踏上青石板路，至柯氏宗祠。這座建于順治六年的徽派建筑，梁柱間的木雕、天井的月亮門、敦仁堂牌匾，透著宗族文化的古樸與厚重。而東面墻上“為土地，為自由，為蘇維埃政權而奮斗”的墨色標語，以及西側皖南蘇維埃領袖浮雕墻，賦予了古祠獨一無二的氣質，同時揭開它的另一層身份——皖南蘇維埃政府舊址。如今，它被打造成柯村暴動紀念館。

邁過高高的門檻，復原的蘇維埃政府辦公場景，讓人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到那個紅色年代。幾把銹跡斑斑的長矛、大刀、土槍，幾雙磨損的草鞋，一枚穿孔的蘇維埃徽章，一張褪色的動員令，將時光拉回到1934年那個驚心動魄的秋天。彼時，柯村因旱災顆粒無收，鄉保政府卻逼迫農戶以錢充糧交租稅，長期被壓迫的農民心中的怒火被點燃。隱匿于深山拜祭堂的中共太平縣委認為發動暴動的時機已成熟，在方志敏領導的中共閩浙贛省委指導下發動了柯村暴動，120余名黨員和2300余名農民卷入這場洪流，點燃了皖南革命的火種。同年10月，在此建立了皖南第一個紅色政權——皖南蘇維埃政府。以柯村為中心的紅色政權迅速壯大，連片形成閩浙贛皖紅色根據地。

展柜里，一枚紅色印章吸引了我的目光。為了那句“人不在了，印章也不能丟”的重托，它在地下封存了幾十年，直到解放后被獻出；一塊木紋磨光的舊門板上，“中國共青團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墨色標語清晰可見，它是住在農戶家的一位紅軍戰士題寫的。戰士離去，標語卻被農戶冒著生命危險保存了下來。

展墻的黑白照片中，年輕的戰士們衣衫襤褸，眼神堅毅。周圍送糧、送鞋的村民，面露喜色。他們的身影與身后連綿的青山融為一體，仿佛這片土地本身就孕育著革命的基因。

出祠堂至方志敏舊居。古樸的老宅，靜靜佇立在小巷一角。素白的墻上題著一行醒目的墨字：“當紅軍最光榮”。這是方志敏在柯村宣讀紅軍北上抗日宣言后，紅軍宣傳隊題寫的。細細端詳這些字跡，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動人場面：一個偉岸的身軀，站在柯氏宗祠外的廣場上，面對新生的紅軍和翻身的農民，慷慨激昂地高呼：“為抗日先遣隊的全面勝利，造就千百萬鐵的紅軍！”

正是這支鐵打的隊伍，在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與敵人周旋，牽制了國民黨二十多萬大軍，為紅軍主力順利轉移做出了杰出貢獻。

紅軍大講堂。天井寬敞，堂廡莊嚴，兩壁題著方志敏的話：“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同行的楊老師滿含深情地吟誦起方志敏在獄中寫的《可愛的中國》選段：“到那時，到處都是活躍的創造，到處都是日新月異的進步……生育我們的母親，也會最美麗地裝飾起來，和世界上各位母親平等地攜手了！”

我們斂聲屏氣，胸中萌生出深深的敬意和自豪感。斯人已去，一縷凜然莊肅的精神氣息，依然在庭院間繚繞。先烈的形骸化為塵化為煙，精神化為天穹之上的璀璨星光。

暮色中的柯村籠罩在淡紫色的薄霧里，遠處的山巒起伏如當年戰士們的沖鋒線，石云河的水亦清澈如初，映出山色與人影。我忽然想起紀念館出口處那句題詞：“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想必，青山綠水見證了一切，將革命者的精神收納于自己的胸懷，等待著一代代后人前來，用目光和情感喚醒和激活。

走在這樣的山水間，一種遼闊深厚、奔涌不息的東西，裹挾著你，浸潤著你。它是堅韌的，戰火中信仰不滅；它是溫柔的，用山珍滋養生靈；它是永恒的，將時光釀成可觸摸的故事。

它是青山之間的精神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