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一個夜里,我正坐在電視機前。
一只飛蛾忽然從我的眼前劃過。
我的心里一驚。它來了。
它的翅膀全開,肉眼可辨的小三角形,枯色,它帶著出生的喜悅,對新世界的新奇,在我的客廳里小飛機似的旋轉著,它姓誰名誰,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這是去年的那場蛾的延續。從前每一年的蛾的延續。緊隨其后的,是又一只飛蛾,頗有雙飛雙宿的意思。這東西醒來,大概也是成雙成對的吧,大自然真是有著我們不知道的奧妙。
去年秋天,我在擦拭電視機前的茶幾,忽然發現巨大的玻璃臺面下,有兩個異物。貼著桌面看過去,玻璃下竟壓著兩只尚未孵化出的白胖蟲蛹。天知道這兩只卵是怎么跑進去的。飛蛾鉆進去產卵?我是萬萬不敢相信,玻璃和桌面之間的縫隙只有幾毫米,在這極端壓抑的空間里,一左一右相隔甚遠的兩只蛹,分別裹著橢圓的指甲大的繭被,隱約地、扁扁地沉睡著。
我想盡辦法想把它們取出來,刀片都用上了,無奈,它們離茶幾邊緣太遠,刀片也愛莫能助。要掀起這面墻一般的玻璃,我一人之力不逮不說,倘若受力不均,還可能讓玻璃分崩離析。事情一時就這樣被耽擱了下來。我曾無數次地咒罵過這兩只蛹,有時又想,看看,我把它們都逼到什么境地了。
前幾天,我忽然又想到了這兩粒招人嫌的蛹。我跑過去看看,卻驚見一粒蛹忽然消失不見,我雙眼貼著玻璃面尋找,一條白絲狀小路引領著我的目光向前,那粒蛹竟然移到了茶幾邊緣,它竟然足足移了十多寸,倘若不是我尋找每一粒豆子,要不了幾天,它一定可以越獄成功的。它原先微胖的身子瘦掉一圈,并且微微泛黃,輕飄飄的像是被炒過一般。想到它夜間蜷縮、掙扎向前,現在在我眨眼的瞬間,也忽然有可能在掙扎向前,我的心里就一陣陣翻江倒海般不適,但亦有感動。
你可以討厭一只蟲子、厭惡它的形貌,但你對它的努力不能視而不見,你對它對生命的渴望不能視而不見。不是說這種蟲子的生長期就二三十天的嗎?它是怎么樣熬過夏秋、冬春,來到我面前的?
我轉向另一邊,去看另一只,心想,如若有幸,它有可能已經羽化成仙,成為近幾日我眼前飛過的那一只了。我心里有急切,有疑惑,又怕它嚇我一跳。我仍貼近玻璃看,所幸那只指甲大的繭仍在原地一動不動著,透過絲絮般紗帳,一只蛾端端正正伏在其間,它果然活著,它終于幻化成一只蛾。可是下一步它是怎么打算的呢?要是在過去,我肯定認為這是一只永遠飛不出去的蛾。但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它已經成功一半了,為什么不可以再成功另一半?
只是這兩蟲蛹為什么采取了迥然不同的路徑?它們是怎么考慮的呢?
我從廚房拿出刀片,將刀片輕輕插入玻璃下面,小心翼翼推動刀片,第一只蛹輕巧地滾動出來,它滾動到一張紙上。至于那只蛾,我曾考慮過,仍讓它留在玻璃下面,我希望能親眼看到,它像小飛機一樣,拖著絲絮,一點一點往外挪,也許是十天,也許是百日,我想親眼見證它的涅槃,當奇跡發生時,我想確認我會不會為之感動到落淚。但是我仍花了大的力氣,將龐大的玻璃板掀起,我動用刀片和夾子,將它的紗帳連根拔起,然后也輕巧地把它放在紙上。我打開窗戶,將紙小心放在風中,一陣風吹來,它們洋洋灑灑而去。這就是它們的最終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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