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幾張林文月的照片,生得周正,一幀幀是老民國氣象。當今女作家里,有那樣嫻靜氣質的人不多。很喜歡林文月和臺靜農的一幅合影。照片中林女史一臉婉約一臉微笑,身著白格子長袖襯衫,風華綽約。臺先生一臉風霜面帶微笑波瀾不驚,目光專注而堅定,眼神與氣質是過來人風調雨順回想當年,枯榮得失都隱藏了,淡淡表達一點遺憾。
“臺君人極好”
臺靜農是安徽霍邱人。去過那里多次,方言頗有特色,硬邦邦的,不拐彎,顯得厚,像北方人口音。
最初在關于魯迅文章中看到臺靜農名字。一九二五年夏,魯迅成立未名社,臺靜農為社員,他的小說、詩歌、散文在《未名》《莽原》上發表,小說集《地之子》《建塔者》均由未名社出版,列在《未名新集》之內。
臺靜農早期小說善于從民間取材,通過日常生活和平凡事件揭露社會。筆調簡練,略帶粗獷,有濃厚地方色彩。魯迅評價,爭寫著戀愛悲歡,都會明暗的時候,能將鄉間死生,泥土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于臺靜農的了。《魯迅全集》里收有與臺靜農的書信二十來封,一九三四年致姚克信中說臺君人極好。
多年前讀過《臺靜農散文選》,薄薄一冊。二〇一一年記過有關于閱讀臺靜農散文的文字:
臺靜農散文,好在路子正,壞在少了性情。老派文人,容易把自己裹得緊,藏得深,所以讀其文,可以得氣,但不能見性,這是大遺憾。《龍坡雜文》有盛唐氣象,沒有魏晉風流,也少了明清雅韻。盛唐氣象是大境界,但魏晉風流是真性情,明清雅韻則是修煉的一種情懷。情懷易得,境界難尋,性情亦難尋。
……
舊記里的話現在看了只覺得慚愧。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繁華經眼皆如夢,唯有平淡才是真。文字爐火純青到臺靜農那個境界的,至少在斯時之臺灣,不見二人。
“身處艱難氣如虹”
一九四六年臺靜農赴臺,以為只是歇腳,未料身世如萍,憂樂歌哭島上四十余載,自有一番曲折。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朋友許壽裳因宣傳魯迅和五四運動,引當局怨恨,夜間歹徒破門而入用柴刀砍死,狀極慘苦。繼任系主任喬大壯,因拒絕鎮壓學生運動被辭退,同年七月三日,自沉橋下,年僅五十六歲。風聲四起,臺靜農陷入艱難之境,常被盯梢,說錯一句話,都有掉腦袋之虞。
殘酷現實讓熱血青年成了溫和先生,骨子里的激揚化作臉上忽閃忽現的桀驁不馴與書法的跋扈不甘。臺靜農辦公室的門永遠敞開,任人自由進出。晚會上與學生做集體游戲母鴨帶小鴨,揚手抬腳極為認真,成了學生眼中平易、寬厚、溫和的先生。這時臺靜農除了教書,業余時間用來刻印、寫毛筆字,傷痛只能心中埋藏,過去似乎忘得一干二凈。
臺靜農散文言語清淡,字里行間偶爾可見的弦外之音分外動人,懷人憶事談文說藝,簡凈素樸,不著余墨,蘊含拳拳之心。后來又讀《龍坡雜文》,區區兩百多頁,斷斷續續讀了不止兩百天,從來沒有哪一個作家的文集讓我讀得如此之慢,越看越不能平心靜氣當一本普通書。
臺靜農為《陶庵夢憶》作序,評價張岱文章如雪個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郁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著。這些話也可以視為他自己的腳注。臺靜農深味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心里是苦的,下筆成文,字里行間總縈回著淡淡苦味。“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做沒有兩樣,才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這一句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
李敖曾把臺靜農論文集統計了一下,發現全書四百七十五頁,寫作時間長達五十五年,篇數只有二十五篇,每年寫八頁半,每頁八百四十字,即每天寫十九個字。李敖覺得這簡直是笑話,禁不住義憤填膺地說,四十多年光憑詩酒毛筆自娛,實乃自誤,就可變成清流、變為賢者、變為學人、變為知識分子的典范,受人尊敬,知識分子標準的亂來,由此可見活證。如果臺靜農逃世,也要逃得像個樣子……李敖論人,多意氣用事,常失偏頗。
一九七五年,臺靜農贈女弟子林文月一卷長詩,系四川白沙時代所作,充滿熱血書生的家國憤慨。卷末題跋道:“余未嘗學詩,中年偶以五七言寫吾胸中煩冤,又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抄付文月女弟存之,亦無量劫中一泡影爾。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六月九日坐雨,靜農臺北龍坡里之歇腳盦。”后有二印,上為“淡臺靜農”,下為“身處艱難氣如虹”。
“浪漫勁松越,談笑仙佛間”
臺靜農有書名,見識異于常人,有回說王獻之《鴨頭丸帖》:“就這么兩行,也不見怎么好。”老夫子晚年,不堪求字之擾,作告老宣言《我與書藝》:近年使我煩膩的是為人題書簽,昔人著作請其知交或同道者為之題署,字之好壞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與題者的關系,聲氣相投,原是可愛的風尚。我遇到這種情形,往往欣然下筆,寫來不覺流露出彼此的交情。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裝飾,甚至廣告作用,則我所感到的比放進籠子里掛在空中還要難過。
有時我想,寧愿寫一幅字送給對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書出入市場或示眾于書販攤上。學生對我說:“老師的字常在書攤上露面。”天真地分享了我的一分榮譽感。而我的朋友卻說:“土地公似的,有求必應。”聽了我的學生與朋友的話,只有報之以苦笑。
《左傳·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話“人生實難”,陶淵明臨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來當自己的話,陶公猶且如此,何況若區區者。話又說回來了,既“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時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說不該“告老”嗎?準此,從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謝絕這一差使,套一句老話:“知我罪我”,只有聽之而已……
此后生活肅靜了很多,有學生怕老師閑來無聊,紛紛建議他寫史怡情。席慕蓉登門勸他作回憶錄,臺靜農嘆息一聲:“能回憶些什么呢?前年旅途中看見一書涉及往事,為之一驚,恍然如夢中事歷歷在目,這好像一張封塵的敗琴,偶被撥動發出聲音來,可是這聲音喑啞是不足聽的。”
書法外,臺靜農喜歡作梅花。見到老先生一卷墨梅真跡,是文氣也是福氣,底色真干凈,不俗不甜,綿里藏針藏骨,有風致有情味,圈圈點點中無俗塵氣,比他的字越發見墨如面。當年張大千稱贊并不虛枉。
臺靜農很受年輕人喜歡,學生親近他,常來談論文學、歷史、戲劇……一涉及政治與現實,臺靜農則閉口不談、王顧左右,只是偶然流露出某種情緒:時代真變了。從前寫小說還得坐監牢,現在寫小說,可以得到大筆獎金!
朋友孩子也喜歡臺靜農。故人之子李渝前來拜訪,主人不在,李渝獨自翻書讀史至傍晚,然后悄悄研好墨,帶上門走到大街上。臺靜農去世后,李渝回憶那次未曾謀面的拜訪,深情說:溫州街的屋頂,無論是舊日的青瓦木屋還是現在的水泥樓叢,無論是白日黃昏或夜晚,醒著或夢中,也會永遠向我照耀著金色的溫暖的光芒。
臺靜農對屈原、嵇康、阮籍情有獨鐘,常言:“痛飲酒,談離騷,可為名士。”若是天熱,說喝酒祛暑;若是天冷,便說喝酒可以御寒。無論冬夏,總有理由勸人喝酒。學生眼中,臺先生酒量甚好,又能節制,未嘗見過他醉……談及飲酒醉否時,臺靜農引胡適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晚年自家掛一對聯:浪漫勁松越,談笑仙佛間。
臺靜農一輩子抽煙喝酒,不愛蔬菜水果,違反養生之道,卻也長壽健康,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九日去世時,已是米壽。那是一身正氣一身文氣使然。一九四九年前南飛的那些文儒,如今早已過去,成為舊史里漂泊山河的一幀夾頁。風吹浮世,一番番,紅了幾度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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