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漸至懂得了訥言的魅力聒噪的討嫌。無言,在這里,是少言寡言或者干脆就是訥言的意思:猶如林語堂所推崇的——紳士的演講,應該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又好比王家衛的電影畫面,極其簡約,你是一個鏡頭都不能錯過的,否則,便會陡然生出銜接不上的窘迫;若以行文比擬,冬季深諳留白的技巧,你若是懂它,往后想象展望,那便是鋪天蓋地的豐美景色——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簡約的人事物景,是我所喜愛的,與冬相若,冬天寡言少語,可以一語道出本意的,絕不多出一個字。當然,在行文上,多數饒舌的,都是因為功力不夠,原本可以一言蔽之的,卻繁復地來了好幾個回合。
我喜歡方方正正簡約端莊的漢字,它們一點一點無序地走進我的靈魂深處,給我以慰藉,給我以呵護和溫暖,尤其是這樣的寒冬。不敢想象沒有文字的生活,我會否瘋掉,對于文字,我可以不寫,但絕不能不讀。床頭總擺著幾本書,隔陣子便換了臉孔,沒有喜新厭舊的意思,只是,我如同一個趕路的人,我得往前走,往自己沒有走過的地方走。有些漢字在蕪湖地名里的鋪排組合,簡直令人撫掌叫絕,寶塔根,箱子拐,扁擔河,火龍崗,鳳鳴湖,龍窩湖……倘若將它們譯作別國語言,還有什么風采可言?大約如同一個美艷水靈的女子,不小心走失在了茫茫荒漠里,只剩下憔悴支離,還有不安和惶恐。
植物的芬芳都被收斂折疊進土壤里,深冬,讓人懷念近乎荒蕪著的田園——麥子油菜的種子,睡在土里,正蘊藏力量,蓄勢待發。我們百無聊賴,少不了拿山芋去消磨大把的時光——單位食堂里的中餐,除了飯菜,蒸透的山芋業已隆重登場;山芋片煮稀飯;火烤山芋;山芋粉攪成糊用油煎了待冷卻切成塊,紅燒排骨抑或放進牛肉火鍋里任其四下翻滾;煮熟的山芋去皮搗碎攤薄切成條或角,曬干炒熟,又脆又香;柴火熬制山芋糖稀,它是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糖豆子不可缺少的配料……
暖陽下,神山公園里,苦楝、紅杉、楓樹或黃或紅的葉片紛紛離開枝頭,飄落下去,輕盈、曼妙。草坪上,葉片層層疊疊,所謂的落英繽紛,在這里,最是奪目,讓人無盡銷魂。恰時,陽光潮水一樣漫過來,“往前走點,拍張照片吧。身子稍微側點,對,就是這樣,好美!”美的,不僅是人,更有草木和陽光,還有那一潭幽靜清碧的湖水。在冬日,一潭幽靜清碧的湖水,讓人眼眸享受的同時,也讓人感覺到幾分奢侈。
冬天的水在做減法,它是于不知不覺間被風干的,江河湖海里的水一寸一寸地縮下去,我們的皮膚總是沒完沒了地缺水,唯有鼻涕匪夷所思地多起來,一不留神便不自覺地淌下來,年幼的孩子全無美丑概念,拿袖子一擦,或者干脆伸出舌頭去舔,竟至嘴唇周圍的皮膚赤紅皸裂,疼了哇地張大嘴巴,哭起來,粗心的大人這才驚覺。白日一天一天地短下去,黑夜一天一天地長起來,及至冬至這天,達到極限,而后,白日一天一天地長起來,黑夜一天一天地短下去。說起來,吃了冬至面,一天長一線,而我的母親在冬至這天早上,一定要做湯包般大的湯圓,還有炒麥粉粑,蘿卜白菜心,給家人吃,也祭祖。冬日宜吃糯米食,它是暖性的,月子里的女人,吃糯米蒸熟曬干炒制的香噴噴的炒米,拿雞湯泡上,上好的調養身子的補品。
冬的步伐深沉穩重,寒風時而凜冽,是從北邊刮過來的,力量在骨子里,帶著北國的沙塵氣質。我們尚未下班,路燈已經次第亮起,緊隨著的還有霓虹閃爍,萬家燈火。一輛輛汽車長龍似的往前挪移,讓家庭主婦的我們的心快于汽車的步伐,騰空而起,往家里趕去。夜晚,樓上人家的孩子在練習古箏,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練,是清寒的,也是簡潔的,與冬的氣場吻合得天衣無縫,讓人陷入深不見底的荒蕪境地里,不知不覺間峰回路轉,漸至抵達無邊的開闊境地。
在描寫冬景的古詩里,我愛極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幅簡約的垂釣雪景圖,意境素樸卻又高蹈大氣,如此境界,倘若窮盡一生終可抵達,也算不枉世間走一遭。
冬行至此,我們有了隱約的期盼,一場瑞雪何時降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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