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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世叔的兒子輾轉找到我,說他們姓氏宗親要修家譜,約我為他父親寫個小傳。我們本通家世好,自然義不容辭。碼字時,想到他父親生前多次對我談及"你爸爸高小畢業典禮踢著正步上臺敬禮領證書",繪聲繪影。那時能讀完小學的比現在讀完大學的人還要少。寒窗苦,寒門學子更苦,父親對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一證"自然看重。
歲月沒有靜好,往事并不如煙。我家自清咸豐年間因戰亂從皖南休寧遷居合肥南鄉三河鎮,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做點小買賣延續如徽州人所說的"第一等生業"。父親自幼身體羸弱,于是取名在輩分后加"榮"字,希圖他如草木般茂盛;入學改"渠"字,渠通蘧,猶芙蕖即荷。虧了祖父和裹著小腳的祖母當初決定,叔伯姑姥輩只供他一人讀書,艱難竭蹶中他18歲才高小畢業,然不久就險遭"滅頂之災"。那一幕刻骨銘心,于今80年了。
1943年,我家租住在三河鎮福音堂一側,朝石板街街心的廳堂兼做廚房,還擺了個香煙攤子藉此維持生計。雖說是小本生意,家中隨時都面臨無米下鍋的窘境,但全家仍從牙縫里擠出點錢,讓父親續讀初一。
當時三河鎮被日本侵略軍和國民黨政府輪番控制,日軍走了,國民黨軍就來了。時局艱難,政府腐敗,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當局為了轉嫁經濟危機,便大肆印發鈔票,導致貨幣貶值。市面上同時流通不下十余種貨幣中,有些幣值不但月月不一樣,就是一天也會跌幾次價。一天清晨,大伯出去進貨,父親在上學前暫且看攤子,他僅穿了一身單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時從西邊走過來兩個穿便衣的人要"買紙煙",他們掏出一張10萬元的票子,那種票子照例要打折使用的。父親在計算了煙錢之后,便按當天"市場價"找了他們下余的錢。那兩人接過錢后,相互交換眼色,也沒說什么就走了。
這時,站在邊上的幾個街坊鄰居馬上圍了上來,隔壁孔大伯說:"伢子,你闖禍了。那是他們在做夾子,一會就有人來找麻煩的!"
原來,那兩個家伙是國民黨駐軍劉姓師長的勤務兵,這個師前不久剛到這里駐防,司令部就設在附近的一個公館里。幾天來他們在鎮上找茬敲詐,不少人已吃了苦頭。
怎么辦?正當父親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大伯從外面回來了。他聞訊也束手無策,便聽從鄰居的主意,自己到外面躲起來,讓弟弟獨撐門面。因為我父親還是學生,估計那些人不會對他采取"行動",而當家主事的大伯如露面,肯定要被抓去的。
果然,大伯出走約莫只有兩支煙光景,由那兩個家伙帶路,四個手提盒子槍的士兵氣勢洶洶走了過來。他們首先把站在門口已嚇呆了的父親一拳打在地上,隨后沖進屋里抓人。然無所獲,惱怒之下便把家里東西砸了個一塌糊涂,又將門口的香煙攤子踢倒,香煙灑了一地,還是把父親抓走了。連續兩天,那伙人輪番到我家搜捕"事主",理由是"擾亂戰時貨幣"。大伯雖然就藏在附近一個朋友家里,耳聞家中被打劫一空,心如刀割,而回去就意味著送死。第三天,大伯從別的紙煙店里賒了兩條上等"洋煙",托人送給為首的"副官",說了一大籮好話,求他們把父親放了。那家伙收下后想想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也就就梯子下樓,同意釋放,但一定要先游一趟街"以儆效尤"。就這樣,他們把三天粒米未沾的父親用繩索捆綁,放在竹站籠里"游街示眾"。到了家門口,父親禁不住哭了。一個初中生,哪經過這樣的風浪?滿肚子的冤屈向誰訴?只有"心字頭上一把刀——忍了"!
初中畢業后,父親考取戰時安徽省立第七臨時中學高中部,行囊中帶著干糧的他從三河鎮第一天步行到舒城縣城夜宿街頭,第二天再走到大別山腹地的曉天鎮江家大屋入學(張恨水把兒子張小水也送到這里)。他在那里融入師生慶祝抗戰勝利的洪流,學會打鼓且鼓藝日益精進。他喝著山泉水,吃著粗糧,兩條褲子春夏秋穿一條,冬天穿兩條,直到完成高中學業。1949年春,他在長江邊代課的一所學校親歷"百萬雄師過大江"。北京開國大典,他在合肥加入興高采烈的慶祝游行隊伍,拿手的大鼓敲得鏗鏘有力。
父親為人坦誠率真,從青年到壯年到暮年,曾經滄海,飽歷風霜,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唱京劇是他自得其樂的愛好,也聊以苦中求安。我永遠忘不了高考最后一天,父親在考場外扶著鐵柵欄張望我出來的眼神。他最感欣慰的是,有生之年看到子女皆入職。他給我們的座右銘是:要學真本事,要做正直人。
1983年6月底,一紙調令,我到新單位報到。一個多月后父親病重,住進安醫。他一再叮囑我,剛進機關,一定不要請假,一天也不準請;不能影響工作,造成不好印象。我聽了,只能每天下班后去陪他。孰料幾天后他竟因沉疴難挽,以"耳順"之齡走了!告別儀式上,他最疼愛的唯一孫女、我那兩歲半的女兒哭成淚人——她在嬉鬧中還拿拖鞋打過爺爺,她后悔了:她想打也打不了了!
時光煮雨,歲月經年,父親離開我們已經40個春秋。最遺憾的是,我們這一代兒女還沒怎么盡孝,他就撒手人寰。我的兒子、他唯一的孫子沒有見到過爺爺,但"聽爸爸講爺爺那過去的故事"后,又把家中紀念冊里遺像、悼詞及花圈挽幛圖片翻了個遍,崇敬之心自有之。我第一次帶已開蒙尚未入學的他去上墳,沒誰教,他卻模仿書上的描述,規規矩矩跪下給爺爺磕了三個響頭,以后年年如此,到今逢爺爺百歲冥誕。想來我那在天國里的父親,會收到孫兒叩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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