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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父親帶我去揚州,他的老友施學勤先生陪同我們游覽瘦西湖。幼年的我異常興奮,橋上的嬉鬧,亭里的閑逸,感覺爽極了。當時的瘦西湖還沒成規模,旁邊正在開發,沉睡的泥土也被翻了個身。父親掃了一眼,對我說:"明天再來。"
第二天,父親牽著我步入湖邊的廢墟上,這是要干什么呢?正當我納悶之際,父親說,你幫我拾瓷片。行,這活兒簡單,瓷片我在家里經常見到。這里的殘片大小不一,色彩各異,更有不同的時代印記。我和父親各居一方,彎著腰仔細搜尋。就在那時,從父親口中我知道了唐宋元明清,知道了官窯和民窯,也知道了紋飾、款識等專業名詞。我拾一片,問一次,慢慢地也能從色彩上大致區分出明清兩大類,再細分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清代的嗎?"我舉著一大塊碗底問。父親說:"是民國的。"我學著父親的樣子繼續翻找,又發現一片,我大膽地講,明代的,父親笑著點點頭。后來我們一路走一路拾,不斷開辟新戰場。突然有個鮮亮的藍色圖案映在眼前,我扒拾起來,覺得太小了,我給父親看了一下后,抬手拋去,"別扔!"父親的話剛說出口,那枚瓷片已鉆向湖中,畫出一個圓圈,漸漸擴大。"那是元青花。"父親遺憾地說。
這些瓷片在別人看來似乎就是垃圾,但在父親眼里卻是寶貝。父親早年在南京就讀時曾受陳萬里《瓷器與浙江》一書的影響,對古陶瓷萌生興趣,并一發不可收。有幸的是,上世紀60年代,父親拜南京博物院王志敏先生為師。王老是中國青花瓷研究泰斗,有著一雙火眼金睛,父親的遠距離鑒定則學取于他。
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帶我拾瓷片,后來的日子里,他又時常領我去,直到我上了高中為止,他怕影響我的學習。
江邊的自來水廠正在挖掘施工,父親得知消息,立馬喊我一道過去。好大一塊地,工人們有的挖土,有的抬土,干得正歡,全然不顧我們的到來。一場大雨剛剛消停,地面泥濘,父親和我穿著膠靴,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走進歷史的隧道,走進陶瓷的世界。這兒的瓷片真多,可以很好地挑選。一塊瓷片,一個縮影,不說話,卻閃著光,它也在期待一個能溝通的人。
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還在忙碌,那些工人投來疑惑的眼光,更有好奇者還跑來詢問,聽了父親一番解釋,他眨著眼睛,似懂非懂地離開了。之后去的次數多了,那些人也都認識了父親,不過總覺得是一個怪怪的人。
陶瓷是個統稱,先有陶,又有瓷,其殘片系瓶、罐、碗等器皿破碎所致,丟棄在地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被埋入地下,越陷越深,幾百年乃至幾千年。除特殊地域外,幾乎沒有完整器物,且大多是民窯產品,有白瓷、彩瓷、青花瓷、釉里紅瓷等等,有時還會見到年代更為久遠的殘陶片。
父親的陶瓷研究大體分為三個階段,由最先的娛樂發展成副業,再后來衍變為專業。父親是一名文博工作者,平時較忙,于是發動家人、學生到處撿拾,甚至連工地上的農民工也會按照父親給的地址找上門,送來一包又一包的瓷片,父親感激之余以零錢或香煙相贈。就這樣,他收集的瓷片越來越多。記得有一次,我當場砸碎一只飯碗,把地上的殘片捧起來遞給父親,"這個給你研究。"父親哭笑不得。
瓷片拾回來以后,還要進行清洗,家里的大盆、小盆和刷子全都派上了用場。父親將一些沒用的瓷片扔掉,留下來的又按朝代予以分類,最后再將罕見的佳品挑選出來,單獨擺放。有一位瓷器研究者經他人引薦,特地從合肥趕來,就是想目睹一下這些殘瓷片的風采。那年代,相機并不多見,或許他早已用自己的眼睛攝下了許多照片,權當彌補遺憾吧。
殘缺的碎瓷不能還原成完整器皿,無妨,以小窺大,研究價值永遠不會泯滅。父親拾瓷片幾十年,連他自己當初都不會想到,這一拾,居然把非科班出身的他推到了國家文物局揚州培訓中心的講臺上,推到了安徽大學的講臺上。尤其是連續五年的揚州講學,面對全國老中青文物專家和考古工作者,他講授的《中國青花瓷概論》《明代"空白點"瓷辨識》,大受褒獎。那時,他才四十多歲,授課時還隨身攜帶了好幾箱沉甸甸的瓷片。
無論是以前的小房子,還是后來的大房子,父親總是騰出地來,一箱箱瓷片擺放有序。他常說:"我沒有萬元存款,但擁有萬枚瓷片,我照樣是個富人。"這也算富人?后來我才明白這個"富"的真正含義。父親將自己書房的齋號取名"玉瓷齋",蓋因于此。
之后,古城安慶的不少角落,又多出了一個拾瓷片的身影。姐姐受家庭熏陶,玩起了考古,且主攻的就是古陶瓷,看見他倆在一起探討,尤其是存在意見分歧時的較真樣子,煞是有趣。
時光流逝。如今殘瓷片已非常難尋,也很少有人再費心去干這事。更沒想到的是,瓷片居然也會成為收藏品種中的一員。
父親走了,他撿拾的瓷片依然存放在那,靜靜地,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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