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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初出中醫學校大門,帶著“讀書三年,天下無不治之病”的理想,到鄰縣鄉鎮衛生院當一個小“郎中”。
從繁華喧囂的江城蕪湖來到寂靜孤獨的雙橋集,夜晚,我只有把自己交給一本偶然得到的詩集《朦朧詩選》,交給那些閃爍著星辰般光輝的句子,來照亮我微暗的心靈。
衛生院門口有一間銹跡斑斑的鐵皮屋,是一個鐘表修理店,里面整天坐著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一來二往就熟悉了,發現這家伙相當的“不務正業”,整天不是搗鼓鐘表,而是讀詩抄詩,桌子上放著幾大本手抄詩。
我隨便翻翻:有北島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有舒婷的《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來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有顧城《青春協奏曲》“我在曲折的年代曲折生長,我本身就是一條曲折的光線”等等。
其實,從鐵皮屋里見到他那一刻起,我即心中暗喜,沒有想到在這個偏遠的鄉鎮,遇到了文學知音。從此,天天往這間又悶又熱的鐵皮屋里跑,“人以群分”,論起癡迷詩歌,一個八兩,一個半斤,不相上下。有一天談到激情處,我良心發現,告訴他,你不要費勁抄了,我借你一本《朦朧詩選》吧。
從此,他手不釋卷,來了修手表的客戶,愛理不理的,人家催得緊了,只見他無奈般取下近視眼鏡,又拿起一個小圓筒似的“放大鏡”往右眼上一卡,湊到桌前,開始干活。我在一旁看他打開手表殼,看到里面細小零件在快速轉動,如此復雜又精細的手藝,我突然對他佩服起來。
后來,他似走火入魔,由以前的默默抄詩改為大聲朗誦。特別是逢集的早晨,街上人流涌動,他如入無人之境。印象最深的一次,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人群四散,紛紛跑到鐵皮屋下躲雨,而他倒好,逮到了這個絕佳的表演機會,居然光著脊梁沖到雨中,口中朗誦著高爾基的《海燕》,我攔也沒攔住,他在電閃雷鳴中和激流涌動的大街上,越跑越遠。滂沱大雨砸在鐵皮屋的頂上,發出巨大的轟響,那響聲瞬間淹沒了他的朗誦聲,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都在懷疑,是鐵皮屋上的雨聲激怒了他,他毅然決然逃離了這個牢籠。這么多年來,猶記他赤著一雙大腳雨中奔跑的樣子。
修表生意越來越差,有時一天都沒有一分錢進項,難以維持生計不說,一個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連個對象也沒影子,父母著急,經常跑到鐵皮屋來跟他吵架。鐵皮屋突然有一天“鐵將軍把門”了,他自此之后在小街消失了,也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了,連同那本用舊了的《朦朧詩選》。
十幾年后,我們這里漲大水,我被派去鄉下為鄉親送醫送藥。沒想到,在一座被洪水圍困的莊臺上,我竟然與抱著孩子的那位詩友相遇了。“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但是,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看著他淡漠的樣子,仿佛沒有認出我,他是真的不記得我了。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突然感到很傷心,也許是我抱著深深的同情,也許他的生活已經平靜得不起波瀾。
在水中浸泡久了,鄉親們的病癥就是爛腳丫,我用帶去的消毒的紅藥水給鄉親們涂上,在給他涂時,我發現,這一雙皸裂的骨節腫大的腳板,已經承受了生活太多的重壓。當初,這可是抱著一本《朦朧詩選》,懷揣著文學理想,和我一起跑起來虎虎生風,向往著飛翔的一雙大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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