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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入鎮上的中學讀書之后，最喜歡上的就是英語課了，因為年輕時尚的英語老師身著一襲酒紅色的紗裙每次從學生身旁翩躚而過后，都會有一抹提神醒腦的清香倏然盈入鼻腔，那香味宛若饕餮盛宴，引得學生心猿意馬亢奮異常。我特別期盼英語老師能夠頻頻從我身旁經過，以便讓我將她身上散發的香氣吸進全身所有的細胞里，這樣整整一天，我都會神清氣爽。 

下課以后，同學們像燕子一樣聚在一起，揣度英語老師身上的香味究竟源自洗衣粉、香皂、痱子粉、雪花膏還是花露水。那種香氣，是我聞遍莊稼地里的所有野花之后都沒有揭開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同學們因為探討老師身上的香氣而各執一詞，甚至有人為了維護自己的觀點憤然動了手腳并引起全班轟動時，英語老師才滿面羞紅地當眾宣布——她身上的香氣來自桂花香水。自此，困擾全班整整一年的謎團終于撥云見日。桂花香水這種看不到、摸不著的氣味，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 

一瓶桂花香水應該價格不菲，到哪才能買到這種“奢侈品”呢？我幾度鼓起勇氣想請教英語老師，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和伙伴們一起去集鎮上趕廟會，無意中在一家售賣雪花膏的商店里看到了桂花香水，一瓶30毫升，售價10元。我在那瓶香水跟前站了足足一分多鐘，然后摸摸口袋里面從父親那里軟磨硬泡很久才討來的用于趕廟會花銷的五角錢，開心地拉著小伙伴拔腿而去。那次廟會我分文沒花，而是回家后把口袋里的五角錢藏到了枕頭下面——我想攢錢購買桂花香水。 

實非我愛涂脂抹粉，而是自英語老師首次從我身旁經過的那一刻起，我就被桂花香水的味道深深陶醉。彼時，我想起正在莊稼地里忙著秋收的母親，如果她的身上也能噴上桂花香水，那一定能夠掩蓋掉衣衫上的油煙味，也一定能夠因此贏得嬸娘姑姨的艷羨。我想背著母親給她準備一份驚喜，于是便開啟了攢錢計劃。 

在艱苦歲月里攢錢宛若于森森地獄中修仙，每天放學之后，我都會沿著回家的鄉路搜尋周邊西瓜地里廢棄的地膜，撿拾房前屋后被人遺落的廢銅爛鐵，以及扔在溝渠河溪沿岸的瓶瓶罐罐，甚至回到家中還會翻騰犄角旮旯里的破鞋爛衫……所有這些廢棄物件皆能賣錢。我背著母親日復一日地撿破爛，一分一角地存零錢，把那些來之不易的“圓角分”藏于枕頭下面之后，我還在練習簿上規規整整地做好收入的“賬目”。很長一段時間過后，“賬目”上積攢的“家產”距離10元仍然相去甚遠。 

為了更快地攢夠錢，我還利用周末的時間刨挖蚯蚓，將蚯蚓撒上草木清灰曬干后賣給鎮上的中藥材收購站，甚至常在放學之后給學校旁邊的包子店洗碗，老板每次給的酬勞都是兩角錢。掙錢雖然難如登天，但我始終堅信只要不氣餒，愿望就一定能夠實現。 

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攢夠了10元。當我懷揣“巨資”跑到集鎮上的商店，把錢放在柜臺指著貨架上的桂花香水時，店主瞥我一眼說：“你拿這么多錢出來家長知道嗎？本店商品一旦售出概不退換。”我拍著胸脯下了保證，甚至報了家庭住址和父母姓名，店主才把那瓶香水賣給我。 

當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把桂花香水交給母親時，她并未感動地擁我入懷，而是驚詫地問我花了多少錢、哪里來的錢。我據實相告后，她二話不說騎上自行車馱著我就去鎮上的商店退貨。母親當著店主的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真是敗家的孩子呀！10塊錢能買多少油鹽醬醋蔬菜米面你知不知道？香水噴在咱農民身上能夠解渴還是擋餓？能讓土地肥沃還是莊稼豐收？10塊錢能扯幾塊布料能做幾身衣裳你知不知道？”店主見母親來勢洶洶，話里話外責怪他不該把“天價”商品賣給一個少不更事的鄉下少年，于是怏怏地給我退了款。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沒再責怪于我，而我也自此知道，在寂寥艱澀的歲月里，“美”與“香”，并不屬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母親。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雙手環住母親的腰肢，路途的顛簸令人頓生困意，我將左臉貼在母親的腰背之上，迷迷糊糊中，鄉路兩側莊稼地里野花的芳香徐徐飄入鼻腔。那陣陣花香聞起來，宛若英語老師身上桂花香水的味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