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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人們到一陌生地方，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夢中曾經來過。此刻，我就是這種感覺。

腳邊是一片植物生長地，綠油油的應是今春剛剛睜眼的新生命，黃焦焦的似是還未從冬眠中蘇醒過來，抑或是被農人的春燒嚇得失了色。奇怪，此處我第一次涉足，卻感到甚是熟悉。我在腦中仔細搜索，直到目光觸碰到植物叢中躲藏的莖葉，這可不就是家鄉春天常吃的“蕨梗”嘛！記憶似乎有些模糊，味蕾的反應卻十分靈敏，暗自涌流的口水讓我瞬間想起了家鄉的蕨菜。

《詩經》云：“陟坡南山，言采其蕨。”蕨菜是皖南山區常見的一種蕨類植物，“蕨梗”便是其未展開的幼嫩葉芽，可食用。在羽毛狀的葉子中間，筆直地站立著一束一束的蕨菜，就像是人工插上的蠟燭。蕨菜扎根在地下的腐殖質中，借著落葉、灰塵、昆蟲肢體的遮擋，讓人看不清楚究竟根在何處。由地面往上，蕨菜自粗而細，通身呈綠紫色，表面覆蓋著黃里透白的茸毛，不禁讓人想到久不住人的老屋子，里面遍布蜘蛛網和灰塵，一股濕潤、古舊的氣息撲面而來。頂端是由卷曲未展的葉子形成的一簇“冠”，從上往下卷曲，看輪廓似乎是一只耳朵，像是倒立的海馬尾巴，又像是半握的拳頭。微微卷曲的“冠”，在微風中輕輕搖擺，似乎是在打盹兒，讓人想要逗它一逗。伸出手指去觸碰“小卷卷”，手頭還未行動，心里早已想象它像含羞草一樣發生閉合反應。我一碰，它就順著莖向下往更深處卷去，就像一個正在回收的卷尺，最終卷成一團。

“賣茶猶說有征譏，蕨菜何為入市稀。往往提籃采山者，怕逢猛虎竟空歸。”詩人方回筆下，采摘蕨菜是辛苦、危險的勞作。于農家而言，蕨菜是自然的恩賜，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小時候，我們家屋后就是一座山。母親經常上山采摘野菜，馬蘭頭、蕨菜、“地搭子”、黃花菜等野貨都是我家餐桌上的常客，我最愛吃的一道便是“蒜葉炒蕨菜”了。母親總是說：“蕨菜有營養，你要多吃點，吃飽了快快長高、快快長大。”蒜葉經油爆過，香氣已令人垂涎，蕨菜切成整整齊齊的節段，香脆鮮嫩更是難以言說。無怪乎楊萬里也要贊嘆：“只逢筍蕨杯盤日，便是山林富貴天。”用筷子夾起一截，金黃的菜籽油吸附著似乎又將要滴下來，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我仿佛看到了夜闌人靜時，月光照亮山林，微風拂過草叢，蕨菜從土里冒出頭，再探出身子，展開雙臂伸出一個懶腰，悄悄地，今天長一寸，明天長一寸，莖慢慢長了，葉慢慢大了。螞蟻在蕨菜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飛倦了的蜻蜓停留在葉面上歇息。每年春天吃蕨菜成了一個傳統，每每我問母親“蕨菜今年長大了嗎？”第二天餐桌上便會出現一碗香噴噴的蕨菜。似乎，就在摘蕨菜、吃蕨菜的光陰里，我確實就漸漸長高長大了。

一日，我跟母親一起上山勞作。我們分工明確、各自行動，母親在旱地里翻土、除草，我不能離開母親的視野，便在山坡邊采摘蕨菜。母親講起過，蕨菜喜濕潤喜陽光，在山坡的陽面，我果然找到了蕨菜。我們所要食用的“蕨梗”部分，長在大片羽葉中間，像一只初生的小象，被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姨團團圍住、保護起來。我扒開葉子，用手撫摸一棵蕨菜的觸角，它以節律與我互動，無邊的綠色如波浪般起伏，一圈圈漣漪推向遠方，又轉返回來向蕨菜靠攏。一時間，四周的蕨菜都好似被驚擾了美夢，抑或是頓悟了滿足人類口腹之欲的命運，齊刷刷探出了頭。免去了尋找的煩惱，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從接近地面的根部將蕨菜折斷，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不一會兒竹籃子就裝滿了。我提起竹籃回頭準備向母親邀功，夕陽灑落山中，將母親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斜斜的。她在翻土，以一種“咔嚓、咔嚓”的聲音，裹挾著雜草成為肥料。螞蟻爬上了她的褲腿，雜草混進了她的發間，土壤吸收了她的汗水，正在閃閃發著光。

遠離家鄉，外出求學、工作，我許久再未吃過蕨菜。去年，我從外歸家，跟母親說想吃蕨菜。母親沒再上山采摘，而是去菜市場買了一把。看來城里人也是偏愛野味的，這野菜價格甚至高過肉類。在外奔波幾年，為了飽食，我也學會了做菜，如今就要做個“蒜葉炒蕨菜”打打牙祭。“要先焯水，才能去澀味”，還未一展身手，母親就不聲不響地站在了我身旁。“要用大火爆炒”“熟了就要盛起來，不能太爛”。在母親的指導下，我手忙腳亂地執行指令：先將蕨菜掐頭去尾進行一番處理，再放入熱水中焯水，緊接著撈出來用涼水沖洗。然后，將蒜葉、小米辣放入熱油中爆香，再將切好的蕨菜段倒入大火翻炒，最后出鍋裝盤。我照例向母親邀功，好像是今天才突然發現，母親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就像是干枯的蕨菜葉，失了顏色，多了溝壑。家鄉的山林，多年不曾親近，那些蕨菜想來還是一年一綠、周而復始。母親眼看著漸漸老去，人生的春天豈可重復？嘗一口蕨菜，味道和幼時一樣清新可口，再嘗一口，多了幾分深沉濃郁。

張翰見秋風而辭官歸家，成就“莼鱸之思”美談。我不曾嘗過莼菜，不知是何滋味。而山中“蕨”味，大抵是春天的味道、故鄉的味道、母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