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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舊家,是在六樓,臥室窗口靠著街道。晚上聽著各種車聲入睡,或者聽著各種車聲睡不著。
但聽著聽著,也對各種車聲聽出感情了。各種機動車輛的輪胎軋過路面自然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剎車聲也不同,偶爾有喇叭聲,也各自不同。到了凌晨一兩點,大車的聲音少了,多了摩托車聲,還有更輕盈的電動單車,都風馳電掣,不知是深夜玩樂的還是上夜班的。
也有人聲,有時候是大聲咳嗽,有時候是說話。有一回早上七點多,聽到兩個清潔工吵起了架,不知道哪個地方的口音。聽了半天只能勉強明白,大概是其中一個在怪另一個偷懶,工作時間不夠:“你四點來,掃到七點”,這里不知道是感嘆號還是問號,“哪有這樣上班的”“我三點多就來了”“那我今天早上怎么看到你了”“到五點人家都下班了”“我又不是你舅舅”……
以上都是同一個聲音。另一個明顯弱勢,有可能是新手,聲音要低很多分貝,完全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但她回答的每一句話都讓對方的不滿達到高潮,所以一石又激一浪,綿延不絕。
過了一陣子,加入一個男聲,可能是她們的領導,聽語氣把她們兩個人都批評了。但她們并沒有服氣,仿佛謝幕之后還有好幾個返場,直到可能收到投訴,聲音才戛然而止。
被吵醒的我很生氣,思考著城鄉接合部的管理問題,再難入眠。如果在市中心的高檔小區,管理必然更好。
當然,城鄉接合部的趣味,也有很多是市中心不具備的。
例如,這里還有沿街叫賣的小販。卻不是人聲叫賣,而是用錄音機錄好了。賣得最多的是老面包,豆腐花,麥芽糖,叮叮糖。夏天的下午,一直有叫賣聲:“綠豆沙……涼粉!”有次還看到有人推著單車在賣竹器。那些竹器不是藝術品擺設件,有的可以自持伸到后背撓癢,有的可以捶背捶膝蓋,還有巨大的竹筷子(相當于正??曜拥娜叮?,可以夾起油鍋里的食物。
有一次我聽到新的叫賣聲:“饅頭,饅頭,北方饅頭?!币彩卿浺?,這個叫賣聲繞著小區走了好幾圈。不由想象著一個個暄騰的大白饅頭挨擠在一起的樣子,面食被撕扯時那種韌勁,還有發酵后有點酸的味道。對于南方人來說,這饅頭可能有點像烤紅薯:香味比滋味好,聞著想著比真吃到的時候還香。
賣饅頭的聲音聽了兩天,第三天下樓買菜的時候,驚喜地看到街上賣饅頭的還在,錄音機里仍然沉著平靜:“饅頭,北方饅頭?!贝藭r聽來,像專門在等著對我說。
有些意外的是,賣饅頭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中年大叔,而是一個時尚的高大小伙,穿著一件洋氣白T恤,背后印了幾個字:“無念無想”。他拉著一輛平板車,車上幾個泡沫箱,一打開,在呼之欲出的熱騰騰饅頭的映襯下,“無念無想”四個字也喜慶。
樓下的店鋪常常更換,有些開了半年就關了。在那些店里吃飯,常常能聽到店主在面試員工。
有一次聽到西餐店老板在面試面包師傅,他問面試者:你最喜歡做的西點是什么?為什么?面試者是個看起來有點靦腆但一回答問題并不靦腆的小伙子。他回答:“我最喜歡的是法棍,因為法棍最難做,做壞了很難修補,最能挑戰自己,所以我最喜歡?!?nbsp;
老板又問你平時喜歡什么娛樂,小伙子答喜歡看電影。問最喜歡看的是什么電影,答曰《周恩來》。
這些店主似乎對顧客都很親熱。有一次去腸粉店吃腸粉,我按常例說要一份雞蛋腸,老板娘說你干脆要半份就好,因為你上兩次把沒有雞蛋的那根腸粉留下不吃,浪費了(腸粉有兩根,一根有雞蛋一根沒有)。我沒有想到,我抹干嘴走了之后,碟子里剩下的腸粉,還曾經被人那樣用心地觀察過。
小區里的一個保安讓我印象很深,他每次和人打招呼都特別熱情洋溢:“你好!”“早上好!”“上班了!”“回來了!”
他應該是一個幸福的人,不恍惚,不走神。全部注意力,都用在當下。其次,他聲音洪亮,精神抖擻,這說明他身體很好,能量很足,才有這樣的狀態。
有一年夏天,常有雷暴雨,快到小區門口時見到這個保安,他喊我:“走快點呀,快下暴雨了!”我大聲問:“下暴雨你們也正常上班啊?”他更大聲地回答:“我在這個保安亭里面比你安全多了!”
說到保安,還有另外幾件事。
有一次我買了幾本書臨時放在保安亭那里,去取的時候,他好像很有興趣,對我寒暄道:“是書?。俊蔽冶阏f:“你想看嗎?可以借給你。”
沒想到他嚇得臉色都變了,奮力搖頭,好像很后悔自己這種習慣性的客套給自己招來的麻煩:“不要不要不要,我一看到書就打瞌睡,這玩意兒催眠!”仿佛見到他中學班主任似的。
樓下的菜鳥驛站旁邊,有個小小的花圃,有人種了菊花,繡球,紫蘇,薄荷,種得不算好,繡球沒開花,但我也是新手,新手見新手,拉手一起走。我就問分發快遞的妹妹,是不是你種的?她開心地點頭。當時正好沒有人來取快遞,我倆一起站在花前月下,聊了好一會兒。
第二天我又去取快遞,順便送她一小瓶復合肥料,不過去取快遞的人總是很多,后來我們就沒機會站在花前月下了。她住的地方,下班回去還要坐地鐵,這里是上班的地方。但是在上班的地方這么見縫插針地開辟一個花圃,真的是一個對生活很有誠意的人。當然,也不宜太過張揚,畢竟還是上班的地方。
小區里還有一個花店,我去了好幾次就是沒見到店主。整個店豁然洞開,一幅夜不閉戶社會清平的樣子。倒是有塊牌子,寫了聯系電話。
我打電話說想買個什么花,那店主說,讓旁邊那保安來幫他賣。而旁邊的那保安已經循聲踱著方步過來了,問:“你要哪盆嘛?!?nbsp;
以上這種種身兼多職的場景,恐怕都只城鄉接合部才有吧??雌饋砗懿粚I,很兒戲,似乎憑著人性里某種自律而不是制度和規則,才讓一切都維系在秩序上。
樓下那家理發店的小伙子也是老朋友了,小伙子也很話癆,但我不想多說,他便很不滿,說:“姐姐,給你服務真是一點挑戰性也沒有?!?nbsp;
我說染個頭發還需要什么挑戰性呢?心想顏色我也挑了,默默染不香嗎?為了聊天小伙子真的很拼。
他說:染頭發有很多要求的,除了顏色,還有光亮度啊、均不均勻啊,這些都需要關注。
那天我在看《山鄉巨變》,小伙子在染頭發問題上找不到共同語言,就開始關心我的領域,問我,這是不是一本地理書。
這家理發店叫中夢,我覺得是個十分茍且的名字。
有一天我路過時恍然大悟,它其實叫“夢中”。“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的夢中。
突然覺得這是一個有智慧的名字,尤其是如今,已經搬離了那片小區,當我回想起住在那里那十五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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