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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著小臂膀,穿著小短褲,躺在那包漿如釉的竹床上,搖晃著嘩嘩作響的芭蕉扇,沐浴著縷縷清風,仰望著由高墻、廳堂以及廂房裁剪出的長方形星空,看那黑黢黢的夜幕中,星光像螢火蟲般閃爍,又像是無數眼睛在眨呀眨,充滿了神秘色彩。這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夏夜,在外婆家,躺在那幽深的天井下,納涼避暑時常見的情景。
天井,其實并非徽州獨創,西晉文學家陸機就有“側聽陰溝涌,臥觀天井懸”的詩句,只是徽州人將這天井運用得淋漓盡致,成了明清時期徽派建筑的重要標志之一。徽州人講究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筑起四角構成一方天井,雨水匯聚,然后通過暗溝往外排。頗為神奇的是,即便外面是瓢潑大雨,屋內也不會有任何積水。
天井充分彰顯了徽派建筑天人合一的生態理念。以前的深宅大院,為防盜之需,窗戶都開得極小,有了天井,既方便采光通風透氣,也能構筑起室內的微花園。天井的“美人靠”欄板、雀替、梁柱上點綴著各種人物及花鳥木雕,地面上大多置以假山、花草,太平缸內蓄滿了水,既可浣洗,還能防火。
外婆生活的小山村霞瀛,就在新安江源,是個千年古村,朱姓為主。老宅是一座連一座,彼此聯通,幾乎家家有天井。有一個大宅院,竟然連著24個天井,雨天足不出戶,可抵達各家各戶,天井也成為許多孩童游玩的樂園。
外婆家那座老宅,為典型的明末清初建筑,共兩層,底層高,上層低些,梁柱粗大,外層有包漆,木雕簡易,沒有清末后期那種繁復的木雕,但有向外凸起的一條長長的“美人靠”。“美人靠”的上方,點綴著山水畫卷和仕女圖。在“美人靠”上看星辰日月,是古代許多徽商婦的日常,深鎖春閨,打發漫漫長夜,房內有精美的雕花床。
這宅并非我家祖傳。外公姓鄭,民國初期從屯溪來霞瀛藥店當學徒,后在當地成婚,就此落居,老宅是從一位朱姓老人家手里買下來的。徽州朱姓大抵奉朱文公(朱熹)為先祖,講究的是朱子理學。幾百年來,第一等好事,無非讀書。朱家是書香門第,家底殷實,有幾十畝田,一雙兒女也都大學畢業。
那時村里還沒有高壓電,只有那種小水電,點的是15瓦燈泡,那昏黃的燈光,像是小火球,比螢火蟲亮不了多少,而且每晚只供應1個多小時,夜里到處都是闃靜的世界。
白天,朵朵云彩從天井飄過,裁剪出湛藍的天空;夜晚,黑燈瞎火,滿天星斗,裁剪出一片神奇的世界。外公多少有點文化,認識許多字,算盤打得噼啪響。他一輩子做生意,經常下屯溪或縣城進貨,在村里算是見多識廣之人。
“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外公當然不懂杜牧的這首詩,他只知道北斗七星的大概位置。但他知道天上有牛郎織女星,于是,他就給我講“牛郎織女”,講“嫦娥奔月”的傳說。這些美麗神奇的故事,讓我對這群星薈萃的天空產生了無限的遐想。當然,更多的時候,外公會說起村中老人、徽州女人的故事,將屯溪老街的往事講述得繪聲繪色。
天井是封閉的,它鎖住了無數徽州女人的腳步,讓她們整天就困在這方天地中;天井又是開放的,大自然的風霜雨雪盡收眼底,讓家中的女人牽掛在外奔波的親人。
天井聽雨也是一種享受。天有不測風云,有時,睡得好好的,墨似的天空中突然灑下雨點,不知是從何處飄來的,于是趕緊撤離。夏夜的雨越下越大,雨打芭蕉,打在屋瓦上,打在青石板上,雨沫飛濺,雨聲嘩嘩,響聲穿越時空,仿佛一首氣勢雄渾的交響樂。我常常就在這滿天的星河中沉沉睡去,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天亮。
后來,外公去往天國,我也快中學畢業了。我的舅舅跟村里的大部分人家一樣,將老房子陸續拆掉,蓋起了新徽派洋房,并大面積地使用玻璃,天井這種建筑樣式就逐漸消失了。再后來,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在天井中納涼,觀看滿天星斗的場景也漸漸被人遺忘了。況且,隨著越來越多的城市和鄉村亮化、美化工程的實施,人們已經很難再欣賞到夜幕下純凈的滿天星河了。只有在那古村落的老宅里,還能見到這樣的場景,只是大多老宅已不復當年的煙火味。
大自然是最美的詩。世間的事,常常就是這樣,當人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生活中的詩意便越來越少,漸漸被人遺忘。
夏夜,我懷念那段“半空星斗浮天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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