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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豆也是經過嚴冬挑選的,在早春還很荒寒的田野上,它是春的消息之一。一同翻越雪山的,還有麥子、油菜和紅花草,它們是大部隊。蠶豆規模不大,卻也有凌寒傲雪的氣質,它厚厚的葉片鮮活如唇,它倚凍土的模樣,有精氣神。所以,雖非C位,在春天的合照中,也有它的一張笑臉。
蠶豆不擇地。深秋種麥子、點油菜,也順手“扎”蠶豆,扎在麥菜田四周,扎在田埂的內側(外側不行,外側是別人家的)。種蠶豆不拿好地,這是鄉人的共識,隨便什么地,或者不是地,路肩路沿,也能結出很好的蠶豆。
蠶豆不用施肥,灌溉,治蟲,除草。蠶豆大的時候,草根本不是它的對手;蠶豆小的時候,草還不敢露頭,蟲子就更不敢了。講究的人家,扎蠶豆時會帶一把灰糞。
蠶豆結莢,十分旺相。呼啦啦的秧子齊腰深,四四楞楞的梗子上,從根到梢插滿了豆莢,雄赳赳的,像將要出征的士兵,腰間插滿了“彈夾”,“彈夾”里壓滿了黃澄澄的“子彈”。
蠶豆潑皮,肯結。不拿口糧田待它,只種些邊邊角角,就能指望吃蠶豆。一家老小,從嫩蠶豆開始吃,烀著吃,蒸著吃,連皮吃,剝豆花吃,搭粥吃,做菜吃,一路緊吃慢吃,也只吃個零頭。午季,麥黃豆老,蠶豆大頭上來,一部分用來制醬,剩下的冬天可以炒著吃。
讀魯迅的《社戲》,我才知道蠶豆在浙東水鄉也叫“羅漢豆”;再讀他的《孔乙己》,我又知道,他們那里有一種用蠶豆制作的小吃,叫作“茴香豆”。我們江淮,在吃蠶豆這件事上不發揮,只是水火兩樣,煮熟蒸透就行,吃的是蠶豆本味。
除了“羅漢豆”,也有的地方叫它“蘭花豆”,這是根據蠶豆的花型來的。我們一直叫它“蠶豆”,這也是南北通行的叫法。為什么叫它蠶豆呢?李時珍《本草綱目》上說它“豆莢如老蠶”;王禎《農書》說:“蠶時始熟,故名。”一個象形,一個會意,這些都能講得通。叫什么或從哪里來,都不重要,喜不喜歡也不重要。蠶豆還是蠶豆,它是個老實疙瘩,不花妙,也不會繞人。
每年最后一次吃鮮蠶豆是在端午,只是吃法稍微費點事。新榨的菜籽油閃著紅亮的油光,半干的蠶豆攔腰一剪,丟下油鍋去炸,炸開了花,撒上細鹽或是白糖,端上桌。桌子中間是一大提粽子,四周是蠶豆、油提、馓子等“油炸四小件”,蠶豆在端午戲里是小青一類的配角。
連天雨,白加黑,潮濕悶熱,這是梅天到了。梅天也叫霉天,一是江南梅熟,二是家里面的東西容易生霉,本不算什么好天,卻是一年一度做醬的關口。母親只做蠶豆醬,這是南方的醬種。蠶豆易得,一“醬”難求。
新蠶豆收上來,曬干洗凈,用水稍稍泡一下,就可以上鍋烀了。烀熟的蠶豆,孩子們理都不理,吃了一春加半夏,再好吃的東西也敗胃了。母親將它們舀上來,瀝干水,待熱氣散盡,豆晾涼了,用面粉拌上,然后平攤在大簸箕里。又在簸箕口擔上一根扁擔,再蓋一層薄膜,放在墻角下就不再管它。這時,檐外的雨,不知從何時下了起來,下得慢條斯理。最后一窩雞開抱了,母親點著罩子燈,挨個地照它們的蛋,將“忘蛋”淘汰下來,攢攢炒給我們吃;春頭上捉回的鵝黃子泛了白,食量大增,每天要吃掉一大背簍苦麻菜;母親套著藍色透明的雨衣,濕著頭發,赤腳,高挽著褲管,站在暮色沉沉的大田里烏秧……院子當中曬醬臺上的一棵梔子花終于繃不住了,“嗵”的一聲炸開了,點亮了昏黃的小院。
墻角的蠶豆餿了一陣子,之后就再也聞不到餿味。大約一個禮拜,也許是十天半月不等,母親揭開簸箕上的薄膜,里面的蠶豆上長了一層灰綠色的茸毛,像一整塊草地,一寸多深,毛色很華貴。蠶豆發酵得充分,做出來的醬便有了肉的味道。母親很滿意,將它們一塊塊掰開,小心地捏碎,捏碎之后就不做什么了,一直等著,等天。這時候,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也很識趣地停了,太陽重新回到了天上。久雨新晴,真是個下醬的好天。母親先燒一鍋開水放著,讓它自己涼透,醬缸里的陳醬還剩一點,舀出來放進一只大缽子里,再把醬缸里里外外洗個干凈,木槳一樣的小醬鏟也洗得一身清爽。霉豆下缸,一陣輕煙;涼白開下缸,又是一陣輕煙,冰糖一樣的大粒子鹽整袋倒進去,醬鏟下缸,使勁攪,右手酸了換左手,反正要充分攪勻,攪成糊狀才算好。
曬醬是一整個夏天的心事。醬是曬成的,越曬越黑,黑里透紅,最后上面汪一層油,那是最為上乘的釀造醬油,味極鮮。夏天多雷暴,雷暴狡黠,不知藏在哪塊云的背后,又像鷹一樣出擊,常令人防不勝防,醬要曬成,實屬不易。有一段時間,母親將“蓋醬缽子”這個任務交給了我,這關系到未來一年全家人的味蕾,事情不小,不可馬虎大意。醬缸擺在門口的曬臺上,每天太陽出來后,揭開斗笠做的蓋,攪動醬缸,翻它個底朝天,傍晚再攪一次。晴天的夜晚不用蓋,讓醬體承接天露,那樣的話,醬的味道更鮮美醇厚,若是不放心,蓋上醬缸,晚上會睡得比較踏實。某個午后,西山頂上悄悄升起了鐵塔一樣的黑云,小路上,有個提著涼鞋往家的方向飛奔的男孩,那一定是我,我要趕在那“塔”崩塌之前把醬缸蓋上。
諺云:“生成的相,曬成的醬。”這是說,醬靠曬,一旦曬成,就像一個人的相貌一樣不易改變。家常寡淡的日子,需要恒久而持重的醬擔負起“起鮮”的責任。灶臺如戲臺,它是戲份很足的黑臉老包。
這以后,母親將從地里摘來的豇豆刀豆、黃瓜菜瓜,洗干擇盡,剖肚取瓤,再悉數投進醬缸里。那里有一所學校,素人小白一樣的瓜菜,在里面漚一漚,也就有了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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