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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一小堆一小堆七零八落的藥渣是真二叔倒的。真二嬸身體差,腰子病,一年到頭守著個藥罐子,渾身上下散發著草頭方子的苦苦香味。郢子人把腎臟稱為腰子,腰子不好的二嬸,虛虛的胖,手無束雞之力,腳面一按一個坑,她常常脫下鞋露出腳面,自己按,讓郢子人看。
真二叔在鋼廠上班,爐前工,逢周六下午騎著破自行車趕回郢子,車籃里裝滿大一包小一包的草藥,之后,村口的路上,就會多出一兩份新鮮的藥渣。郢子人迷信,藥渣上帶著病魔,被四通八往的人捎走,病也就好了。我曾好奇過,用棍棒扒拉藥渣,也就是草草根根,有的家門口田埂上長的就有。真二叔的破自行車叮當響個不停,村口的藥渣就倒個不停,二嬸始終虛虛的胖,可見病魔沒被行人帶走。我對藥渣的好奇,也在時間的消磨中,見怪不怪了。
實際上在村口倒藥渣,不止真二叔家,有吃中藥的人家都這樣做,只不過沒有真二叔倒的藥渣持續時間長。真二嬸說,腰子病是慢性病,不吃一兩水缸湯水方子,好不了,說罷嘆氣。真二叔卻對著她微微地笑,一臉的柔和。都知藥渣是真二叔丟下的,可從沒看過他倒。真二叔總在周日,把一周的藥煎熬好了,裝進大個暖水瓶里,周一起絕早,把藥渣扔在村口,然后蹬上破車上班,風雨無阻,做得有板有眼。
有一年早春,小草似長非長,村口路面上的新藥渣突然不見了,陳舊的渣子,被漸漸長起的草掩蓋了,聞慣了淡淡苦香味的郢子中人,有點不適應。二嬸的腳面仍是一按一個坑,飄飄地走路,怕把螞蟻腰踩斷了。真二叔還是周六準點蹬破自行車回來,只是車籃里空空的透亮。久了村里人才知道,真二叔得了個祖傳偏方,半斤重的大鯽魚,煮透了連湯帶肉吃了,一周一次,能根治腰子病。
村里塘多,鯽魚不少。周六,天快擦黑到家的真二叔,話說不上幾句,就一頭扎進水里摸魚。早春的天還寒著,真二叔冷得瑟瑟地抖,但總不空手,一條條搖尾鼓鰓的鯽魚盡收簍子里。傳偏方的人說得牢靠,網打的、鉤釣的鯽魚不靈。真二叔水性好,當兵出身,在越南和美國人交過手,胡志明都給他發過獎狀。小時我趴在獎狀上一看就是大半天,越南文字古怪,七拐八彎的沒中國字好看。真二叔摸魚,我也攆著看,想學上幾招,時不時也摸上條把魚來,但看著二叔冷的勁頭,還是放棄了。
真二叔親自剖魚煮湯,熱騰騰的,看著二嬸喝下去、吃完。真二嬸頭兩個星期還能接受得了,第三個星期就使性子堅決拒絕,不放油鹽作料,是偏方的要求,真二叔做得決絕到位,一粒鹽花子都不擱。二嬸說,難吃死了。二叔說,當藥吃。二嬸說,比藥還要難吃。一把把碗摔了。二叔跺跺腳,卻二話沒說,又投進塘里摸魚,剖好、煮好,非要二嬸捏著鼻子灌下去。
為魚湯真二叔和二嬸打了死架。估計二嬸真的吃傷、喝傷了白水魚湯,趁二叔不注意放了點鹽。有咸味的魚湯鮮美,二嬸喝得暢快,反引起了真二叔的注意。二叔是當過兵的人,警惕性高,奪過二嬸的碗嘗了口,竟有鹽味,氣得猛摔了碗,揪住二嬸的頭發就打。二嬸反抗,沒氣力,吃虧的還是她。時間久了,我僅記住了二叔的怒吼,說,二嬸是不下蛋的老母雞、藥渣。二嬸又罵又鬧,一個郢子不安寧。二嬸哭喊,我是藥渣,你把我倒到路口,對“不下蛋的老母雞”卻只字不提,二嬸嫁過來許多年,始終沒開懷,二叔這么多年沒說不字,二嬸心虛。
春深時,村口路上的藥渣又出現了,頂在青青草上,如朵朵不甚鮮艷的野花。真二叔還是周六蹬車回,周一早早去。真二嬸依舊虛虛的胖,有氣無力地走路,讓人看一按一個坑的腳面。我開始對真二嬸有所了解,她是高中畢業的下放學生,經人介紹和二叔結婚。我還在她的床頭看到了普希金和拜倫,以及工工整整寫滿文字的筆記本,字句長短不一,排列像梯子。
村口路上的藥渣存續了許多年,直至真二嬸返城,村口才清朗下來。存放藥渣的路口顯然比別處肥沃,野花也開得別致芬芳,之間還有一棵老槐,經年了不生蟲,葳蕤碧綠,年年結出一穗穗花,潔白,可食用。
真二叔、真二嬸無后。
幾年前去探訪,他們住在一小巷深處,房子是真二嬸家落實政策后的祖產。到巷口,就聞到苦苦的草藥香味,腳下軟軟的,一低頭是一攤藥渣。我所知道的是,到了老年,二嬸的身體比二叔結實,二叔多病,藥該是二叔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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