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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夜,站在玄墓山頂極目遠眺,千山披銀,萬壑填玉。鳥飛絕獸匿跡的岑寂中,有一股暗香隱隱飄來,原來,是蟠香寺的梅花迎雪怒放了。紅如胭脂的梅朵上壓著點點白雪,襯得紅花愈發嬌艷明麗。白雪紅梅的琉璃世界里,一個道姑打扮的粉艷女子,正專心地收取梅花上的雪。她用一支鵝毛小帚,將梅花雪一點一點地掃進銀盤,盤子滿了,再傾入籃中。盡管她很仔細,還是有幾絲金蕊被掃下來,幾片嬌軟的花瓣也伴雪而落。拎著沉甸甸的一籃白雪,她轉身走回寺內,用凍得通紅的白嫩小手,將花瓣和絲蕊挑揀出來,將雪裝進一個鬼臉青的瓷甕。這壇子梅花雪,將要開始為期五年的地下沉睡。這是我腦補的妙玉采集梅花雪的畫面。
這壇子埋藏了五年的雪,被妙玉從蘇州蟠香寺帶到《紅樓夢》的故事發生地,北京。這一天,櫳翠庵中,賈母和劉姥姥一干人過訪,她用舊年雨水泡過六安茶相待后,悄悄把寶釵黛玉拉到一邊,親自用她才舍得喝過一次的梅花雪水,煮體己茶給她們喝。我上初中的時候,課堂上偷讀紅樓,讀到這一段,訝異得了不得。在我淺陋的想象里,富貴人家的生活,不過是銷金暖帳里淺斟低唱羊羔美酒,不想還有這等風雅。更沒有料到的是,這等風雅,就是舊時文人名士的日常。
古人泡茶,講究水。認為最好的水是山泉,比山泉更好的,是“天泉”,也就是雨水和雪水了。雪在嚴寒時節凝成晶體悠悠然落下,無論顏色姿態還是氣節,自然都更勝一籌,于是,煮雪烹茶便成了古人的冬日雅事。把雅事雅到極致的作派,是三五個文朋詩友,挑著茶爐子,攜著茶具,到山上現場辦公。有唐人陸龜蒙詩作為證:“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彼稳岁懹我灿小把┮呵甯蕽q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贝笱┏蹯V,四望皎然,大家一齊動手,松上取雪,竹上取雪,梅上取雪。一捧捧松果投入爐底,竹爐火旺,伴著滿樹鳥鳴和淙淙溪流,一壺白雪水花翻騰,趁沸澆入茶碗,香熱之氣裊裊,眾客人手一捧,對景聯詩,暢敘幽情。此等情境,乍一想來,真不亞于曲水流觴之妙。
可未經此雅的我一直好奇,這雪水泡茶,滋味究竟如何?妙玉給寶黛喝體己茶時,黛玉并沒嘗出是雪水,而且是五年前的梅花雪水,她問是否也是舊年的雨水,惹得妙玉一陣挖苦,說她竟是個大俗人,連水都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看起來,“輕浮”二字就是對這水的最高評價了。于茶而言,“輕浮”指的是不同凡響,是個泛泛的概念。陸游的飲后感也不過是“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是升華過的精神感受,也很泛泛。舌尖滋味具體如何,我動用有限的想象,當不過是清幽、甘冽、香繞齒舌之類吧。梅花雪水面前,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尚且懵懂,就別怪我等凡人揣測無端了。
你別說,倒還真的另有好奇者,被那小鹿似的揣測撞得心口難受,要親自動手實驗一番破解一番。梁實秋即是此人。他煮了一壺雪水,模仿古人吟詩的樣子,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泡大紅袍,倒在小茶盅里細細品啜,還不忘將喝干的杯子猛嗅三兩下??芍^儀式感十足。然而很遺憾,他給出的感受卻是:“我一點不覺得兩腋生風,反而覺得舌本閑強……”這風雅的唯美的雪水茶,梁先生的品鑒結果竟是“舌根僵硬”,妙玉若在跟前,鼻子恐怕得氣歪了!
雪水茶喝下去是否真的會舌根僵硬,我不敢斷言,卻相信雪里是有雜質和微塵的。存了五年的雪水是不是還可以飲用,更讓現代人懷疑。畢竟,雪水不是女兒紅,可以在睡夢里暗暗發酵到繁花似錦。但我能想得出來,大雪天里呆在松間飲茶,那茶恐怕倒出來也就迅速冷了,換成懼寒的我,吹著冷風,喝著涼茶,怕一會就凍得面色發青,牙齒咯嘣嘣打戰,別說七步聯詩,恐怕要當場感冒流出鼻涕來了。
且罷。凡俗如我者,還是燒一壺自來水,開了空調躲在屋里,泡一杯滾燙的紅茶,坐在窗前的陽光下慢慢飲吧。心下藏禪,不關乎是否穿漢服翹蘭花指;胸中有茶,也不關乎雨水還是雪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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