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傳統的徽州人家,沒有一張八仙桌是不可想象的。
祖上曾經“闊過”,家道中落了,最后留下的,肯定還有一張八仙桌。那桌子沒準是紅木的,很沉很沉,用了好幾代人了還暗幽幽地發著光亮。太爺用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一字一句叮囑子孫:家境再窘迫,都要留著;要是變賣了它,后面就是討飯的日子了……
八仙桌的來龍去脈,民間有諸多傳說,難免牽強附會。不過它的名字起得確實好,一桌四方,東西南北,八人落座,以仙喻之,飄飄然固然不會,穩當舒坦卻是實打實的。它在主人家的地位也是相當彰顯的,總在廳堂居中,背靠長條案幾,案幾上東瓶(平)西鏡(靜),中間一時鐘(終生);條幛對聯高懸,兩邊是祖宗畫像照片,或慈祥或莊重;左右兩把太師椅拱衛,氣派格局都有了。
大凡家庭的重要活動,都與它息息相關:祭祖、會客、聚餐……有時也進行著通宵達旦的娛樂活動:打麻將、推牌九……餅筒條擲于其上,聲響不絕,顯示桌面材質的不同凡響。
三尺周方之上,承載著傳統的雅與俗、見證了世俗文化在人間凡世的綿綿不絕。
八仙桌的結構是相當簡單的,僅腿、邊、牙板而已。造型與結構在明代已臻完備。一張標準的八仙桌應是形態方正,結構牢固,桌面平整,任你搖晃,立地紋絲不動。紅木、黃花梨木材質的,當然不是一般百姓人家所能問津,但櫸木之類還是要的,至少傳三代,百年后身子骨依然結實硬朗。
八仙桌的制作盡管不復雜,但絕非一蹴而就。用傳統的斧鋸刨工具為之,渾身上下且不用一釘一鉚,這可不是朝夕之功。有一木工學校,學生潛心學藝兩年,能否畢業,就是要看能否打出一張八仙桌來,這不比大學生的論文答辯容易。
我父親是老中醫,一個標準的傳統徽州人。幾十年來,他的生活習慣一成不變:幾點起床、泡茶、吃飯、服藥、午休、洗浴、如廁……精確到分鐘。他對《朱子治家格言》是爛熟于心的,“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第一件事情就是抹桌掃地,八仙桌,各個部位都擦得一塵不染。這張桌子不知是哪代祖宗傳下來的,紅漆已變得暗幽,剝落了好幾塊的地方,被多少衣袖磨蹭得錚亮。
晨起一杯茶,當“滴篤翻”的滾水泡開了一杯父親鐘愛的炒青,放在八仙桌上熱氣裊裊時,我得乖乖離開被窩下床刷牙洗臉,然后去外面小吃店替父親買剛出鍋的油條,再然后去挑一擔水(小桶)倒進水缸。
累日經年,潛移默化,潤滋無聲。今天朋友小聚,我能基本有條不紊地操持廚房里的事務,有賴于當年的“童子功”。
我的印象里,最銘心刻骨的還是坐在八仙桌邊吃飯的規矩。說出來難以置信,我家七口人每人每天每頓在八仙桌吃飯的位置,二十余年未曾變化,我總是坐在西南側,符合我在家里的排行身份。
父親一人居中,一家老小各就各位,呈眾星捧月狀。他那只鑲花邊的碗,用了幾十年。平平一碗,從來不添;他不動筷,無論葷肴素菜,我們是絕對不敢先下箸的,還要非常注意吃相:不能大聲說話,咀嚼聲不能過響,飯粒湯水不能灑在桌上。飯畢,要把自己的碗筷收進廚房……
我談戀愛時,第一次帶女朋友來家吃飯。她家氛圍寬松,不講規矩,于是便大大咧咧,隨便就坐下來了;吃菜也相當坦率真誠,沒有先后,好菜多吃。我見如此這般,后背冷汗涔涔,不斷地使眼色而她是全然不覺。我內心哀嘆:完了,完了!
看看父親,他老人家本來就不茍言笑的面容,似乎更加嚴肅。
以后的幾天里,我一直提心吊膽。
在徽州的待客與飲食禮儀中,八仙桌是一個很重要的載體,非常講究尊卑長幼,座次安排。記得我還是黃口小兒時,隨長輩去參加一家族成員婚禮,居然被安排在一個很重要的交椅就坐。
我死活不肯,可就下不來。主人笑著說:輩份算下來,你算是新人的表舅,在座的八仙里,你可是大仙??!
席間,竟有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向我鄭重敬酒,一口一個“叔”地叫。
那時,我家的八仙桌白天是飯桌,夜里便是書桌。
沒有電燈,家中一盞罩子燈放在桌上,燈芯挑高,燈油添足,子女圍坐在四周讀書寫字。燈是祖上傳下來的,中間黃澄澄的鏤花銅皮,被摸得錚亮。玻璃罩子每天都要擦的,可以省些燈油。
紙窗虛白,燈火可親,外面偶有幾聲狗吠。
我們圍桌寫寫畫畫,父親則在桌子那邊看古醫書,線裝豎寫的,時不時地督促一下,教幾個字:先左后右,把筆劃的順序寫對;描紅要注意握筆、身姿;敬惜字紙,寫過字的紙不能亂丟……
還手把手教我們用牛皮紙包課本,包完了放在八仙桌上用重物壓一晚,第二天整整齊齊,有棱有角。
如今我家的八仙桌已經老態龍鐘了,一個辦民宿的朋友想把它收購去發揮“余熱”。我可不想它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流離失所,于是,將它置放在老屋里,時不時擦拭擦拭,喃喃私語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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