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是丘陵地區的特有物象。我們村有好幾口塘,有一口塘在家門口,因此就叫“門口塘”。門口塘的四方樹木蔥蘢,蒿草茵茵,一方是人工壘筑的塘埂,另三方是旱地。靠村子的那一方,突兀著幾叢“刺笆籠”。枝、葉、花、刺,密密匝匝篷搭在一起,形成穹隆,好似一座蒙古包。穹隆里空曠陰寂,內有幾根主干撐著,主干在四五尺高的地方衍生蘗枝,枝枝相連,葉葉疊加,是一個葉與花的多彩世界。
我六七歲時,差點被門口塘淹死。某天,媽媽與六個婦女車水,車低于塘涵放不掉的塘水,車干挖深擴容。她們接力車了半上午,并把我們幾個光溜溜的小孩集中放在一口干涸的小方蕩里。鬼使神差,我一人悄悄下到另一口有水的方蕩里,從埂邊不可逆轉地滑進深窩里。水灌進口中,我手腳撲騰,拼命掙扎。生命攸關時刻,我本能地呼喊媽媽,可是蛤蟆鼓氣干咕嘟,媽媽自然聽不見,還在伸臂縮臂旋轉著車拐與搭檔加緊車水。不知是“命不該絕”,還是門口塘溺愛后生,突然間,我勇若神助,摳著泥土爬上埂。第一眼看到了小伙伴們一張張驚悚的臉,慶幸自己沒死。我沒哭,齜牙咧嘴裝笑,笑雖難看,但總比哭好,畢竟是我好勝頑強的招牌。后來驚憶,覺得福大命大。
此后,我多年不敢下塘。直至十幾歲,我賭命般下了塘,下到齊頸深。因為,有個大男孩塘底得寶的故事讓我沖動。那個大男孩在塘里洗澡扎猛時,肚皮擦到一個鋒利的東西,摳上來,是只蚌。他悄悄回家討來一口大木盆,最后捕上來大半木盆。那次,我在大男孩家看到他捕的蚌,每只都很肥碩。他家那頓中餐,蚌肉是珍饈佳肴。他媽笑嘻嘻地用菜刀沿合縫處剖開,蚌肉水靈靈地露出來,再將燒熟燒爛的蚌肉加韭菜、生姜一炒一燴,炫耀地讓我這個看食的饞貓嘗一口。那家伙,綿韌韌,鮮滋滋,香噴噴。大男孩驕傲地把捕蚌經驗告訴我,先用腳板在泥面掃,掃到薄薄的東西(實際上那是合縫殼),一個猛子扎下去,摳出來,準是河蚌。
我是豁出去了,哪顧小命,學著大男孩帶上一口大木盆漂在水面上,腳板像掃雷器一樣在泥面掃,掃到薄薄的、有點棱角的東西,立馬屏住呼吸下潛。摳到第一只蚌時,激動得鏗的一聲丟進木盆。到煮飯時分,十幾只蚌端進廚房,我傲然站在一旁,欣賞戰利品,捕捉媽媽喜悅的目光。多次捕蚌歷練,我學會了仰泳、狗刨、打水劃幾項技巧,很受用,很自豪。
門口塘不光是河蚌的溫床,也是淡水魚生長的寶地。每年春節前夕,村民都要上演起魚的場景,起的魚分給各家各戶過節。漁網一人多高,百十米長,橫跨塘兩岸。漁網入水的那一條綴滿鐵片,下墜貼土,上面是粗粗的綱繩,各有數人背在肩上拉,弓腰蹬腿,像纖夫高喊長號子。到塘的尾梢淺水處,兩組快速合攏,白花花的魚就在網里打挺,跳躍,掙扎。瞬間呼聲一片,岸上的人更是瘋狂至極。一年一度起魚,又一年一度湊錢買魚苗放魚,“子子孫孫無窮匱矣”。
門口塘“水漫金山”時,許多不安分的家魚(放養的)和野魚(自然繁殖的或放水時淌進來的)隨水翻過塘埂逃進下面的水田里。有一次,我們幾個將幾百只鴨趕進塘下的一塊田里。鴨子一下田,扁嘴就開始推,幾百只扁嘴宛如幾百臺微型推土機,推得水呼啦啦響。不一會,水被攪渾了,魚藏不住了。我們一眼看出:翹須的是鲇魚;大麻點的是鰷魚一張張喘氣的小嘴巴;發水花是鰱魚、青魚、鯰魚、烏魚這類大家伙。碰上大家伙,鴨子一驚一乍,撲棱棱直飛。為了弄到這些大家伙,我們開缺放水,水放淺了,大家伙露出脊背,我們光腚小子那個野,那個狂,那個不顧一切,對準大魚“啪”地往它身上一趴。可是,鲇魚這家伙滑,鰱魚、青魚和烏魚這些家伙沖,壓不住,總是從肚皮下溜走,留下的是心跳、懊惱和火燎的欲望。我屏住呼吸,到底瞄到了一個大青背,趴下,壓住。可大青背蠻力太大,拱得肚皮生疼。我喊小伙伴們幫忙,兩個光腚趴下摳腮,按頭。頑固的大青背終于就范,被我們“噗”的一聲重重地摜在干地上。一條大草魚,足足幾斤重,肉肉的,橫橫的,昂頭翹尾,一副桀驁不馴相。幾個黃毛丫頭看著眼饞,心癢,羨慕,瞪眼,躡手躡腳地在水里捉一些半死不活的小鰷魚、小米蝦。
門口塘像一位老人,村人跟它都很親。走出村子的人,只要回老家,都毫無例外地要去看望看望,親近親近,抑或圍著塘埂散散步,捧一抔涼水洗洗臉。門口塘,孕育了太多故事,太多精彩,太多回憶。門口塘,村人不能沒有它,它還要履行使命。門口塘,裝滿過往故事,還在譜寫今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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