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水鄉的小鎮上。一條細長的石板路鋪就的古街,靠北的一面是一道長長高高的圩埂,濡須河就打此流過;靠南的一面,有三四個池塘緊緊相連著,如果加上街兩頭延伸到坡上圩埂的地方,就有七八個池塘。可謂地地道道的水鄉。
水鄉的孩子,大凡對劃船都不陌生。過去,都是木板船,就是那種長長的船口是平的翹出水面的那種。還有兩種具備船的功能,但是不能稱之為船的,一種是圓形的稱為“柵盆”,另一種是橢圓形的,只能坐一兩個人,叫“腰子盆”。但凡有點頑皮的孩子,都會“劃船”“撐柵盆”“坐腰子盆”。
有時候,附近鄉下人來小鎮上辦事,水路方便的,且要運送一些物品的,便劃船過來。我們家屋后的龍塘和濡須河,都是最好的水路。那個時候的鄉下人忒淳樸,船來后,人們下了船,便將船隨意用繩子系在一棵樹上,或是用竹竿固定在水跳或碼頭邊,然后便去辦事。這個時候,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便跳上船去,將船劃走,玩得不亦樂乎。直到船家回來找船,立在岸邊一路扯著嗓子叫喊,才戀戀不舍地將船劃到岸邊。通常船家也就瞪著眼睛,罵兩句完事,并不當真。鄉下人同小鎮上的人,彼此不是親戚就是老熟人,甚至是幾代人的交情,孩子們頑皮一下也沒什么。
有那鄉下人因為要辦急事,便將船劃到無人處泊著,待事情辦好后立馬就走,為的就是躲著我們這些孩子將船弄走耽誤時間。有一年的春天,我們幾個孩子早早逃學,往油菜花地里玩。一個小伙伴驚喜地跑來告訴我們,在龍塘的大溝拐角處泊著一條船。我們立馬跑過去,果然有條船靜靜地停泊在樹蔭下面。我們解下繩索,紛紛跳上船去,大家搶著劃槳和撐竹篙。船頭左右搖擺著。剛剛還安靜的水面,這時候蕩起了一陣陣漣漪。沒多會,大家就步調一致了,船頭調到水中央,再一轉,便向大溝深處行去。我們在船上歡呼雀躍,蜜蜂也追著我們一路前行。那一天,真的將人家的正事耽誤了:原來,是一戶人家第二天新房子上梁,來小鎮上采購物品。人家就是怕我們這些小屁孩將船弄走,才將船遠遠地停泊在大溝里,卻還是沒能躲得過去。對于鄉下人來說,新房子上梁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采買的物品都是很有講究的,提前趕來采買,就是要保質保量保時間的。最終,我們還是弄得人家到天黑才回去。我們也被狠狠地罵了一頓。
小鎮的對河,是一個叫河北的村子,同我們這邊既不屬于同一個公社,且還不屬于同一個縣。我們這邊屬于無為縣,對岸的河北村,則屬于含山縣海口公社。可是,大家往來頻繁,主要就是靠渡船作為交通工具。渡船是河北村的,各家各戶輪流擺渡,每天往返無數遍。沒人過渡時,要么船停在對岸,要么就停在我們這邊碼頭邊的一叢臨水的柳樹林邊。通常夏天和冬天的中午或晚上,往返的人少,船就泊在那里,隨著起起伏伏的浪涌,搖搖晃晃的。有時候,我會獨自一個人弄上一本小人書,悄悄溜到船上靠在船幫上看。柳樹林遮去夏日火熱的陽光,風兒貼著水面吹來,雖然有些燥熱,卻更有清涼之氣,看著看著便會睡著了,很是愜意。冬天也挺好的。將船弄到有陽光的地方,曬著太陽,在悠悠蕩漾中翻著書,雖然有一些寒意,反倒生出更多的自在快活。手腳凍得受不了時,不妨叉著腿在船上左右搖晃一陣,蕩起陣陣波浪,挺刺激的,也挺能抗寒的。再受不了時,將船上的纜繩解開,劃一劃船——那可是全身用力,很快手腳就暖和了。有時候,船家回來了,或是乘船的村民來了,也不會對我怎么樣,最多笑著罵兩句,見我手中拿著書,還會夸上兩句。
木船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鐵船取代了,再看到泊在岸邊的鐵船時,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覺沒有擺渡的那種煙火氣息,或是少了美好的懷舊味道。
多年后,有一次春節回鄉,與幾個兒時的哥們,沿著龍塘大溝的田埂散步。陡然間,在一叢枯黃的蘆葦叢中,看到一條木船泊在水中:一根竹篙將船固定著,水面平靜得如一面鏡子,船和木船都很安靜,我們的到來,似乎都沒有驚擾它們。我有一絲震撼,大腦中忽然間就冒出了那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句。我激動得眼睛有些放光,掏出手機拍下了這個畫面,那份收獲無法用語言表達。朋友們并沒有多少新奇,但也挺能理解我的舉動和激動。有一位朋友提出登船,找一找兒時的感覺。我趕緊制止,大家有些奇怪,我說“就讓它安靜地呆著吧”。大家又有些莫名其妙。
前不久,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個曠無人跡的河灘邊,泊著一條小木船,灘邊幾株柳樹依依,幾只鷗鷺立在船上,河水波光閃爍,夕陽就要沉下。我坐在不遠處松軟的泥灘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切,思想著人生的過往……醒來時,我有些意猶未盡。窗外月色融融,內心一片澄明。豁然間,感覺自己可不就是那泊在寂寥水面的孤獨的小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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