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收到一條短信，內容和口氣相當熟稔。在電話簿里查閱，卻找不到號碼主人，遂回信詢問對方姓甚名誰。隔了半天，回信姍姍遲來：寒酸啊，我的確該被忘記了！這個多年前關系尚好的同事，逮著我的忘性，用“寒酸”二字對我作了無情的批判。 

作為一個老同事，她有理由無奈，也有理由憤怒。我也能心領神會——曾在一個戰壕里，摸爬滾打的，一朝離別，竟就如此這般相忘于江湖？豈不讓人寒涼心酸！ 

同事的質問，讓我不知所措，只得細著嗓子說，人老了，忘性大。試圖一言以蔽之，逃脫責罵。但盛怒之下的同事，竟拒絕接我電話，讓我心生愧疚，難以釋懷。 

其實，這件事跟健忘扯不上關系。故人始別，手機號碼還在，交情友情還在，逢節假日，互發短信，權當問候。天長日久，各自窮忙，疲于奔命，就連轉發一個短信，都嫌麻煩累贅了。在某個心緒不佳的時日，那個曾經熟悉的電話號碼，竟被一刪了之，相忘于江湖的糗事，就此頻頻迭出。 

凡塵俗事中，人活得太累了。一顆小小的腦袋，能裝得下多少人情物事呢？從記事起，大腦就得儲藏世界的種種印象。做學生時，非得死讀書，讀死書，方能記下繁復的公式、拗口的古文，這才有可能過關斬將，踏上通往大學的獨木橋。成年后，腦子更是負重前行，謀事上班，結婚生子，買房置車，養家糊口，年年有瑣事，事事絆心間。腦子里挨挨擠擠摩肩接踵的，早被生活瑣事塞滿，再好的腦袋瓜子，也會生銹發霉，也會記憶模糊。若然忘記某人某事，實屬在所難免。 

古人有言，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見人生短促，苦痛連篇。活在煙火人間，得常對大腦進行清倉，把諸多的不如意驅逐出去，才能換得一二分的愉悅。張愛玲在《沉香屑》里寫，葛薇龍去投靠寡居的姑媽。一見面，其姑媽便惡語相向，把與薇龍父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宿怨例舉開來，再把上一代人累積的傷疤，活生生撕裂給薇龍看。好在薇龍活絡，抱定依傍之心，沒被尖酸刻薄的姑媽嚇倒，才被姑媽接納。作為富豪遺孀的姑媽，守著婚姻的空殼，于怨懟與寂寞之中，以薇龍作為花瓶，在交際場上游戲人生，極盡玩世不恭之能，讓人發笑而又引人深思。后來，薇龍在交際場上遇到心儀的喬琪，幾經輾轉，終得嫁為其妻。試想，如若薇龍沒有一顆善于忘卻的心，在姑媽的讕言中憤然離去，豈能得此善果？由此看來，忘卻有時還能拯救人心，平息仇隙，人際和諧。因而，忘記不一定是壞事。 

白居易詩云：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相思的對象，可能是初戀的情人，可能是暗戀的老友。初戀的時光，雖此去經年，卻歷久彌新，稍有引子，便可觸動那根相思的弦。暗戀的那個人，始終泊在心的底層，如魎似魅，揮之不去，忘之不卻，或時時尾隨而來，及至夢里，魂守魄牽。因而蔡琴在歌里唱：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風里的擁抱……相思歷來是種病。對病入膏肓之人，再好的藥，也難以治療。主觀上能做的，只能盡力忘記，然而，這些郁郁累累的記憶之墳，生了根發了芽的，非有上乘功夫，有幾個忘得主動，忘得徹底？ 

據說古有忘川之水，能造就健忘之人。如果此河真的存在，那情形應是相當可怕的。試想，喝了忘川的水，人便完全失憶，活著也是行尸走肉，了無意趣。范成大肯定早把人間看破，要不怎會作詩云：僚舊姓名多健忘，家人長短總佯聾。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長疼短痛，都裝聾賣啞的，更何況同學同事呢？再說了，世事冗雜，狐朋狗友何其多也！不曾同生死，不曾共患難，加之年長日久，怎能長相憶起呢？ 

因而，對忘記你的人，不要輕言忘恩負義。記得與忘卻，全仗情深與緣淺。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施恩也好，受恩也罷，情深也好，緣淺也罷，懷揣一顆平常心，行應行之事，做應做之人，就不會為別人的舉動所牽扯，也不會因友人的忘卻而悲切。凡事隨緣：有緣相聚之時，大可相濡以沫；無緣相守之際，只需相忘于江湖，這才稱得上有做人的雅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