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節,因為突然失去了好友永建,我攜妻兒回老家祭祖時,對離去的親人就又多了幾分哀思。
我來到爺爺奶奶的墳上,依稀模糊的奶奶,又走進了我的心里。我是奶奶帶大的,她白天伺候我吃喝,晚上帶著我睡覺。奶奶喜歡我夏天給她扇扇子,冬天給她焐腳。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只有五六歲,很多事情都記憶不清了,但奶奶帶我走親戚的情景,卻一直銘刻在我的腦海里。那時候,沒有什么交通工具,全靠兩條腿,每當我走不動的時候,總想叫奶奶抱抱或背背。不知為什么,她從來都沒有滿足過我,有時見我實在走不動了,就拉著我的小手坐在田埂上歇一會,并三番五次地對我說,伢吔,人長兩條腿兩只腳就是走路的,再累再長的路都要自己走。長大了特別是參加工作后,我對奶奶的話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奶奶的墳下,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土包,如不在意根本看不岀是個墳塋。后來有人告訴我,遠房兄弟家安就埋在此處。家安兄年長我幾歲,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玩耍。他是個苦命的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后隨叔叔嬸嬸生活,到了自食其力的年紀另立了門戶,誰知沒多久卻患上了肺結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個病被稱作“不治之癥”,醫治是一個方面,關鍵還得靠營養。那年頭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什么營養呀。我當兵后,聽說鏈霉素是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曾用微薄的津貼給家安兄買過幾次,無奈,他還是早早地就走了。家安兄如果現在還活著,也已到了古稀之年。打那以后,每年清明節,我都會在家安兄的墳頭上燒些“紙錢”。
天大地大,沒有父母的恩情大。我一直認為清明節,就是中國的感恩節。這輩子我最要感恩的,就是我的生父生母、養父養母,是他們生養了我、撫育了我。我的生父和養父是親兄弟,生父是老大,養父是老二,生母和養母是親妯娌,因為養母沒有生育,我很小就過繼給了他們。前些年,我曾寫過《沒能喊她一聲“媽媽”》《養母》《我的兩個父親》等短文,以表達我對四位老人的感恩之心。
我的生父,還有合葬的養父養母在同一塊墓地,生母因為沒有與生父合葬,一個人在不遠處的另一塊墓地。生父60多歲就走了,生母活了91歲。那年在安葬她的時候,因種種原因就葬在了別處。
我的生父和生母雖然為生活、為孩子爭吵了一輩子,但卻不離不棄,同甘共苦,相伴終老,應驗了那句老話:世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吵吵鬧鬧的夫妻過得長久。生母生了十個孩子,成活了七個。按十個排行,我是老九;按七個排行,我是老六。后來我跟兄弟姊妹開玩笑說,距離產生美,父母沒有合葬在一起也好,省得他倆在那邊天天爭吵。現在每年清明節回去上墳,我在生母墳前滯留的時間最長,我一直為生母在世的時候沒能喊她一聲“媽媽”感到內疚,也是一輩子治愈不了的痛,因此總想多陪陪她,和她說說話……
與我生母相鄰的墳地,是沒過三服的叔叔嬸嬸。我對叔叔的印象一般,卻非常崇敬嬸嬸。從嬸嬸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堅忍。
嬸嬸姓楊,村里的人都叫她“楊大嬸”,我也是這樣稱呼她。還在楊大嬸年輕的時候,叔叔就犯罪坐了牢,她又羞又氣又恨,但卻挺直腰桿,帶著年邁的婆婆和年幼的女兒照常生活。老天爺有時也會考驗一個人。沒想到,后來在上海工作的小嬸嬸突然病故,丟下了三個孩子,小叔叔實在顧及不過來,只好把兩個女兒(大的5歲,小的3歲)送到鄉下,托付給了楊大嬸。再后來,叔叔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堂妹,也因家境不好投靠了她。這么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生活的重擔壓得楊大嬸喘不過氣來。那些年,楊大嬸背地里不知哭過多少次,甚至想到了死,但一看到一家老小,心又軟了,便把所有的苦累和艱難都咬碎咽到了肚子里……
很多年以后,楊大嬸的兩個侄女回上海有了工作,堂妹到了城里,自己的女兒結婚成家,叔叔也去世了,原來的一大家子就剩下了她孤零零一個人。女兒、兩個侄女,還有堂妹,都想叫她跟隨自己生活,但楊大嬸就是不肯,仍住在原先的兩間草屋里,種著分得的田地,自個兒地生活。
前些年,每年清明節回去,我和愛人都要帶點禮物去看望楊大嬸,她也總是積攢著一些土特產送給我們。一次,看著身體像一張弓的老人,我雙眼噙滿淚水,問她為什么不去孩子們那里享享福,她回答我一句:“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那一年,天氣干旱嚴重,莊稼要引水澆灌,已80多歲高齡的楊大嬸實在無能為力了,就拄著拐棍,冒著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去找數里之外的女兒女婿,結果摔倒在她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的土地上,就再也沒有起來……
心真的會流淚,它的岀口是人的一雙眼睛。
我時常想,人終究都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珍惜當下,好好地活著,應該是每一個人的不二選擇,但為什么活著,怎樣活著,卻要靠自己的人生去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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