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不是學院派,也不是民間派。我試圖走的是第三條路,努力把古典和現代打通,把漢語的靈魂和精華,用到現代性的表達里面,用一種新的漢語氣象表達出來,用最簡潔、最精準的詞去表達萬物的動與靜。”這段話,充分體現了吳少東詩歌寫作的問題意識和藝術立場,即寫詩不完全憑才情,也要對“漢語氣象”和語言風格有所領悟和思考,要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追求。這些思考,恐怕正是一位詩人成熟的標志之一。
在一篇訪談中,吳少東談到:“我喜歡從日常著手,絕不去寫我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更不會寫我沒有感情的東西。試想一下,自己都沒有感情、都提不起興趣,還非要去寫,那對自己和讀者,都是一種欺騙和折磨。”也許有不少人都認為詩歌離自己很遠,恐怕一方面是因為將詩歌看得過于玄妙,另一方面將日常生活看得過于瑣碎乏味。而吳少東則致力于打通二者,不僅僅是賦予日常生活以詩意,更是以觀察者、思考者的眼光去打量日常生活,從而發現日常生活的豐富況味。《描碑》便是一首頗具代表性的作品:“她活著時/我們就給她立了碑/刻她的名字在父親的右邊/一個黑色/一個紅色/每次給父親上墳/她都要盯著墓碑說/還是黑色好/紅色扎眼”。“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分明是兩個離得很近的名字,卻被一紅一黑的“幕帷”隔開了生死的遙遠:“紅與黑/是天堂幕帷的兩面/是她與父親的界限”。將墓碑上母親的名字由紅描黑,這樣觸手可及的事,便是詩歌的開始。又如《蘋果》中因兒子不愿吃而削去的蘋果皮,《雨聲》中被噩夢驚醒的詩人自己,幾乎是發生在我們生活中每一時每一刻的事情,通常人們或許不會著墨下筆,而吳少東卻以敏銳的詩心捕捉到了這些瑣碎的細節,他的詩正是從身邊來,從日常中來。
在《立夏書》《夏至》《秋風過》《在茗州》等許多詩篇中,吳少東對中國傳統的節氣文化均有提及。《在茗州》的第一節羅列了春季的節氣,以“茗州在農歷里/足火提香”作結。不僅文字上讀來節奏緊湊有致,在畫面上,仿佛是給讀者遞上了一只走馬燈,能看見各個時節的茗州在眼前流轉,最終走進谷雨的靈澤中。《立夏書》的最后一節寫道:“這一日的前行/幾乎顛覆我/對農歷的看法”;在《秋鳳過》中,詩人又寫道“我曾反復推算農歷的運行/寒露,霜降和候鳥的歸期”。二十四節氣與農歷的歷法,自然屬于“古典”范疇,它們作為“顛覆了詩人看法”的,甚至是起到“提香”作用的點睛之筆,出現在代表著“今天”的現代詩中,“古”與“今”在形式上結合。再讀《在茗州》的二三節:“雨水/落在率水河/翻過山嶺的綠和腐爛一起蔓延/釋負的水/香氣高遠”,“我愿折斷心葉/在你寂寥、溫醇的懷里/像雨中的茶山/像杯中的茶葉浮沉/但一生只有一次的腐爛”,漢語獨有的古韻風姿,將讀者帶入山嶺綠意綿延,茶葉香高氣遠的禪境。吳少東將古典的氣質植入現代詩的思維,又將古與今內在交融。詩人攜著滿懷的熱忱與期望,以詩為媒介將古與今緊緊連結起來。文化傳統是吳少東詩歌的養分。
已過知天命之年,吳少東的詩中逐漸涌動出中年人的隱忍與沉郁。《向晚過杉林遇吹簫人》中多次寫到“不理”、寫到“讓過”,一句“我讓過我自己”,讓人仿佛看到中年詩人寂寞的轉身,目送已逝的青春走過。詩人感受著“中年的徒勞”,但仍表現出沉穩的力量:“轉身后/想了想/這些年我背負的詩句與切口/六孔的/八孔的/像一管簫/竹的習性還在”。于是,詩人慨嘆:我頹廢的中年似乎尚未出現!業已中年,吳少東仍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尋找到靜謐的一隅,鋪就詩歌的幽徑。“我寫下的,都是我親歷的、思考的。我寫下的每個字都是真誠的,詩與人是合一的。寫心,寫自己,寫生存的狀態與環境,寫熱愛與悲憫。我想與這世界心靈相交。”
吳少東的詩觀是真誠,他的詩作著手現實,連通古今,也直面自己,的的確確建立了獨屬于自己的語言風格,踐行了他的詩觀。作為一個詩人他已成熟,而他的精神土壤仍在萌生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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