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初，我特地去貴陽看望92歲高齡的德磊表伯。 

我祖母兄弟姐妹十多個，長兄姚立晉生于1881年，他先后有三位夫人、十幾個孩子，德磊表伯是他第四個兒子。大舅爹爹姚立晉家兒女在一起排序，生下來后早夭的也都排列其中，因此我們一直稱呼德磊表伯為“十表伯”。 

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祖母去世后，我們和姚家的來往便日漸減少。早些年，父親有時會去看望他那些在合肥的表哥表姐，這些表哥表姐去世后，兩個家族基本上就沒有什么來往了。 

去年3月，因為一篇文章，我和姚家親戚重又聯系上。聯系我的那個年輕人是姚立晉的長重孫，我去貴陽就是和他一起的。 

盡管中秋節時，我們已經在視頻里見過面，但真到了見面的那一刻，都還是很激動的。德磊表伯一把拉著我的手，幾乎是再也沒有松開。 

特殊時期，天氣也不好，還是決定過去。原因很簡單，合肥東鄉姚家，姚天霖、姚春魁、姚岳宗在世的直系后人中，十表伯是最年長的，也是最為重要的一位有心的記錄者。 

我們在接站的志紅表妹夫婦的陪同下，到旅館辦好入住手續后，直接去了飯店。表伯老兩口和四個孩子及他們的子女乃至孫子輩，都早已聚集在那里。推開門的那一刻，一股熱流撲面而來，盡管都是一些陌生的臉龐，但他們無一例外地面帶微笑，親切而溫暖。 

老人家顯然是太激動了，光顧著和我們倆說話，需要家人不停地勸說和夾菜。但顯然老人家的心思一點都不在吃上，簡單吃幾口后便表示他吃好了，逗得一大家子一陣哄笑。 

第二天上午去表伯家，繼續聊過去的事情，合肥人把這個叫“討古”。老人家說起他父親、祖父和曾祖父的往事，很多事情，在于他只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在我們這兒，就是難得的史料和佐證，尤其是一些關鍵細節，太難得太有價值了。 

最讓我們欣喜不已的，是老人家不但保留了不少老照片，而且還將一些重要的照片整理出來，加上簡明扼要的文字說明，簡直就是一本圖文并茂的家族史。 

聽過老人家的回憶和講述，回過頭再看他那本讓我印象深刻的回憶錄《我經歷的故事》，自然又多了一層感受和理解。 

《我經歷的故事》是一本自印書，不厚，150多頁，準確地說，它只能算是半本回憶錄，從1928年出生到1959年31歲時，盡管表伯在文字的最后注明“未完”，但始終沒有續集出現。是表伯不愿意寫下去，還是不方便寫下去，或者因為年事已高不能夠寫下去，我想還應該是第二種，表伯對此也是微笑地默認。我感覺我能夠理解，畢竟大家還在一起，而且都有了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生活也還在繼續，不寫下去或者寫好后不發出來，是一種比較穩妥的選擇。 

即便如此，這本書依然有著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對于我來說，表伯在書里面有關其家族和老合肥城的方方面面，以及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世間百態的記錄和描寫，尤其重要。 

表伯比較詳細地記錄了他的家族的歷史和狀況。比如，他對于他們家1936年之前，住在合肥北門大街老宅的細致入微的描寫：五進，每進三大間，每一間房子如何布局擺設，如何使用。在我看來，這些細節描述已然超乎家庭，具有其獨特的史料價值。 

他對于上世紀30年代合肥城的描寫，也讓我們對那個年代的老城區有一些直觀的了解：“（合肥）只有鼓樓一帶至東門大街是商業區，其余的街道基本上沒有什么商店，間或有幾戶雜貨鋪、理發店、燒餅油條店，城內只有若干手工業作坊，沒有大的工業，沒有發電廠，也沒有電燈。一到晚上，商店的店堂里掛著煤油燈，戲院里點的是煤油汽燈，照樣賣票唱戲。夜間行人有的打著燈籠，有的提著煤油馬燈，很少有人用得起手電筒。” 

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抗日戰爭時期他們家庭的遭遇：一家人四下散去，有的四處奔波為抗戰出力，有的在艱苦的條件下艱難求學，更多的則是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不時會有日軍的飛機低空掃射和轟炸。1938年端陽節后，在金寨縣的流波疃鎮，姚岳宗續弦夫人被敵機掃射受傷，因為得不到及時有效救治，含恨死去。 

表伯不但記錄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在整個抗戰時期所見所聞和親身經歷，還有對流離失所的逃難人的凄惶、兵荒馬亂之下貧苦老百姓的困境的描寫，顯示出其獨特的寫作特點和人文情懷。 

許多熟悉的地方，許多熟悉的人物，雖然有的只是三言兩語，有的就是一筆帶過，但文字的背后，是一些難得的記錄。有心人可以通過與其他史料比對研究，得到一些比較全面準確的史實。 

由此想到，老人們晚年的回憶錄，如果不僅僅局限于一己的生活和情感，能夠盡量客觀公正一些，都會有其獨特的閱讀價值和史料價值，都是對于某一個（或者多個）地方和行業歷史記錄難能可貴的補充和貢獻。 

可以說，從抗戰開始到1949年，表伯一直處于一種漂泊不定、茫然無措的狀態。這樣的生活讓他遭了很多罪，也讓他得到歷練和成長，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和道路，并因此有過一段相對平靜安穩的時光。盡管隨后波瀾又起，盡管他總也擺脫不了一些魔咒，但因為有那么多年的磨練，他最終頑強地活了下來，有一個舒適和美好的晚年。 

德磊表伯在他簡短的序里說：“我寫《我經歷的故事》，只是為了讓人們了解我經歷的那個社會狀況和歷史背景。或許能為那個時代留下一點縮影。歷史的苦難和時代的磨難，構成了我人生坎坷的道路，我品嘗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與炎涼，我終于走過來了，我的人生道路就是如此。” 

“我終于走過來了”，看似簡單的一句話，背后卻是德磊表伯——一位九旬老者一輩子的滄桑，也是他最終的自豪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