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翻《古代散文精選》,見有《報任安書》,便不由自主地重讀了一遍。再次被太史公那清晰的敘事、透辟的議論以及旁征博引所折服,被其曲折暢達地一吐難言之隱所感動。掩卷回味著那支由古及今、由人及己、由正及反、縱橫捭闔的健筆時,也不由想到我寫過的書信及與它的情緣。
我的幾位叔伯常住在外,大伯和三叔常住上海,二叔住蚌埠后又調往當年的滁縣。那時的聯系基本都是書信,因此家中常有書信往來。家父因大字不識一簍,每每讀信寫信都得有求于人,便自然希望我早早地替他分擔這點憂愁。還是讀小學四年級時,我就不止一次地被家父催著讀信寫信。我屢屢推卻,且理由充足,因二叔的信中常夾雜著一些我認不得的繁體字,這于一個小學尚未畢業,尚讀不通信的我如何回信?家父見我言之在理,便只好仍舊頻頻求人。
大約是一年后的一天,又接到二叔來信的家父,手拿著信對我說:“你念不通不要緊,認不出來的字就跳過去念,我能聽懂不就照了?”再也沒有理由推卻的我,只得硬起頭皮按家父所言的法子讀信。信讀完后,家父說:“這不很好嘛。現在我口頭講,你按格式記到紙上不就照了?”因為寫信不比寫作文,無需動人的修辭,華麗的辭藻,我只得又硬起頭皮,按家父的所言用詞遣句,一句一句記到紙上,然后裝進一個素雅的信封,貼上一張精心選出的郵票,寄給了二叔。
信寄出后,我便在心里計算著回信的日子,既忐忑又興奮,既擔心信寄丟了,又擔心他能否及時見到信。日日夜夜,就這樣在盼著回信的期待中度過。時隔兩個多月,終于等來了二叔的回信。二叔不僅回了信,還將我平生第一次所寫的信夾寄了回來,將我給他的信中歪歪斜斜的錯別字用紅筆一一改了過來。因為去信的落款雖是家父的名字,卻沒能逃過他的法眼,他曉得那信出自我手。來信信末,還有一番鼓勵我常寫信的話。讀信的時候,我心中既充滿著成就感,還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甜蜜。
二叔的信不僅言辭懇切,字亦獨特。他是位書法愛好者,臨過魏碑,雖是鋼筆字,但結體嚴謹緊密,間架縱橫奇崛。他曾在給我的信中感嘆過時間。我推想:倘時間充裕,他的字是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無奈那時的他既要工作,又要養家,事業便只好放置一邊。這也是蕓蕓眾生的通病。讀他的信,既是學習,又是享受,我至今仍珍藏著沒弄丟的幾封。
從那以后,家中但凡寫信便都出自我手了。輟學后,我曾與一位要好的同學有過書信往來,彼此暢談人生、理想,信馬由韁,想到哪說到哪,似溪水汩汩奔涌,寫了三頁紙還覺著話沒說完。別小瞧了這寫信,其實那也是在練筆,我疑心我的一點文字底子,多是那時寫信打下的。因書信多系私事,發自內心,情真意切,極少官場氣、“廟堂”氣。打開尺牘,如見其面,又聞其聲,這或許便是“家書抵萬金”的原因。
后來,閑暇弄點散文小說,與幾位編輯有過書信往來,我大多珍藏著。有位編輯的發稿信很是特別,從右往左毛筆豎寫,小行楷,排列有序,文字干凈,字體遒勁,一看就讓人欽羨不已。現今的他早過古稀之齡,還專注于自己的研究,大刊名刊上還不時見到他的佳作。只不知在這無紙化辦公的時代,他是否還保持著毛筆書寫,不得而知。
一紙信箋,看似微不足道,實際上流注著美好情愫,濃縮著恣肆汪洋的激情,見證的不僅僅是歲月的悄悄流逝,也有生命渴望交融的點點熱忱。它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方式,是心靈的需要,情感的依托。書信,可以說事,可以抒情,可以議論,可以夾敘夾議;可以三言兩語、點到為止,可以娓娓而談、洋洋灑灑,亦可像王安石的《答司馬諫議書》那樣擺事實、講道理。筆與紙的結合,不像電話和微信那樣突兀,更有著電話和微信所無法比擬的情懷。“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那古典與抒情不僅特有,也是獨一無二的,任時光更迭,科技更新,書信之美地老天荒。就像蕩氣回腸的《報任安書》,今天讀來,我們仍能想見司馬遷的為人,理解他,敬佩他,并為他掬一捧同情之淚。
隨著手機的普及,人們不知不覺地過上了快生活,人與人的聯系方式變得迅疾而便捷,很多事情都是一個電話、一段視頻或一條微信便敲定了,再也不見了鴻雁往返,也沒人問“云中誰寄錦書來”了。其實,被我們遺棄、遺忘的美好事物,又豈止是這優雅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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