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夏,母親從縣城調到池州港口糧食儲備倉庫工作。記得那里叫做大新庫,里面有四座大倉庫。倉庫又高大又陰涼,里面碼放著用麻袋裝的大米、稻子與麥子,一直堆到屋脊。每到糧食進庫的時候,我和玲忍不住地跟在工人后面,呆呆地看著他們喊著號子,把一袋袋糧食從貨車與倉庫之間架起的跳板上扛到倉庫里,整整齊齊地碼放好。玲扎著兩根粗粗的辮子,小嘴總是嘟嚕著,眼睛里滿含小鹿般的驚慌與憂慮。她不大愛說話。數了整整一個夏天,我們也沒有數清楚倉庫里究竟有多少袋糧食。
我們一家總算在倉庫旁邊的平房里,有了較為安定的住所。父親還是每個周末回家一次,周一一大早我們還沒有起床,他就騎著“大鳳凰”去馬牙農校了。母親在大新庫做主辦會計,每天夜里我們在睡夢中,還能聽到她算盤珠打得噼里啪啦響。
初夏的日子,如同我們姐妹懵懂初開的眼睛所看見的世界,色彩斑斕。平房門前不知什么人什么時候種下了兩棵苦楝樹,這個季節正是開花的時候,它紫色的花朵在我和玲的注視下一朵朵綻放開來。
這個時期,人們學會了沉默,安靜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我和玲上中學了,正是十三四歲的花季年華。兩棵苦楝樹,面對著長江靜靜地生長著。初夏,那些張揚的桃李已經謝了芳華,此時,苦楝樹的花朵正以它迷茫的紫色,伴著我們憂慮成長。我們舉起雙手,踮起腳尖,正好夠得著它足夠承載我們瘦弱身體的枝丫。傍晚,我們常常把自己掛在苦楝樹的枝丫上,輕輕晃悠著,看見江面上放排人氣勢磅礴地順流而下。幾百米長的木排,只要一前一后兩個人掌握方向,就可以順勢運往下江的港口。放排人吆喝著:“吆喝吆喝順流走啰,哎嗨吆喝一竿到吆……”聲音在江面回蕩。他們的號子無意間停留在我們的心里,激勵我們:一竿在手,大江退后。
這里是白洋河與秋浦河交匯于長江的港灣,水面一道渾濁一道清澈,一道平緩一道湍急。來不及放走的木排,會在港灣停留一段時間。太陽下山后,我和玲故意把家里的毛巾、抹布,還有我們換下來的衣服,拿到木排上清洗。母親為我們每個人準備了一個竹籃一個棒槌。順著木排走過去,可以走到近乎水中央的位置,我們各自找一個已經磨光滑的大木頭,蹲下身,用棒槌死勁敲打著衣物。那個聲音至今仍難以忘懷,總讓人心碎而又莫名感動。有一次,我在玲的前方專注地捶打著衣物,玲就在我后面大約兩米的地方。捶著捶著,后面聽不見一點聲響,我感覺不對勁,回頭一看,大事不好,玲不見了。我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只聽見江水拍打木排的聲音。我正準備回家喊大人,玲從兩排木排的縫隙間冒了出來,哭著說:“姐姐,我掉下去了,順著一點亮光又鉆出來了……”我把她拉上木排,我們倆抱著哭了起來。十二歲的玲,當時一點不會游泳,她是如何從水下一片黑暗中找到方向鉆出來的呢?只能說她是個幸運兒了。
一天,我和玲又掛在苦楝樹上說悄悄話:“姐,這樹開的花我真喜歡,特別是這個紫色,看著我心里就有說不出的痛……”“我也是,多想有一件這樣顏色的衣服啊!”這話正好被母親路過聽見了。
于是,母親跑遍了縣城賣布的商店,終于買到白底上面開滿紫色苦楝花的棉布。母親向上海知青王阿姨借來最新款的裁剪書,我們挑選了一款大燕尾領的娃娃衫。母親先用舊報紙剪成一片片衣服的樣子,再把花布裁剪成衣服片。我們家有一臺新買的蝴蝶牌縫紉機——一晚上,我們都在縫紉機均勻的踩踏聲中,微笑著睡著了……第二天,衣服做好了,母親在衣領下面釘了兩粒紫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我和玲穿上母親剛剛做好、還留有縫紉機油的新衣服,相視一笑。母親用雙手左一個右一個擁著我們說:“既然你們倆這樣喜愛楝樹花,媽媽有一句話你們要記住了,楝樹開花你不做,蓼子開花把腳跺。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那是花季綻放的紫色生命,在江水拍打聲中成長的記憶,是苦澀的少年最甜美的回憶:母親用行動告訴我們,每一個夢想,都可以努力實現。從此,我們如同苦楝樹一般歷經風雨,身披紫色的“羽毛”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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