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港口還是以前的房子,原來的候船室外墻上爬滿紫藤,蒼白的紫色的花,像巨大的幕布一樣,將門樓遮得嚴嚴實實,側墻上貼著的細條白瓷磚,有的被歲月的風吹落了,吹舊了。屋后的爬山虎爬到側墻一角。我有點好奇,繞到屋后,想看看那些細藤到底將墻壁鋪成什么樣子。
這一繞,就看到許多船靠在岸邊。我突然就想坐船。該上哪條船呢?我不確定要去哪里,只是想感受船到江心的曠闊。岸邊都是樅陽口音的人,好懂也熟悉,因為我祖父母就是這口音。
問了一位眉目頗善的老先生:“我想看寬闊的江面,坐哪條船好?”老先生笑:“去長沙的船最好,這船要走長江主干道。”“長沙?去湖南?”我看著船上“長沙—貴池”的字,蒙了。老先生笑了:“是樅陽的長沙鄉,不是湖南長沙。哈哈……”我也笑,旁邊的幾個人都笑了。
一踏上小輪渡,我就覺得自己立在滾滾波濤上了。雖是支江,但是對久居山里的我來說,江面真是波瀾壯闊。風不大,但浪波的涌動一秒都不曾停歇,浪像急著去做什么大事一樣,一波波地往前趕。船邊的漩渦一個接一個,像是水底有無數氣筒在打氣,漩渦中心的圓點最好看,似美人腮邊的酒窩。看漩渦起起落落,不知道水里還會有多少秘密。
上船的是賣菜返回的幾位老年婦女。她們將擔子歇下,拿出馬扎坐穩,開始聊天,說小竹筍好賣,萵筍也好賣,韭菜、野蔞蒿也好賣,回去再拔些筍子,晚上好剝出來。她們的手上紋路縱橫,指甲縫里黑乎乎的,蔞蒿汁染的。那些手看上去就像幾輩子沒洗干凈一樣。我奶奶、我媽在蔞蒿瘋長的季節,手指甲都這么黑過,她們的手上也是有清香的。
老太太們開始數錢,一卷票子,被她們伸不直的手指慢慢捋平了,五十的,二十的,十元的,五元的。她們不慌不忙地捋,像在疊小孩子的衣褲。有位身板像瘦男人的大姐,把一張紅票子抖落得嘩嘩響,問一位戴黑棒球帽的同伴:“這應該不是假的吧?是一個女人給的,她看起來不像壞人。”“棒球帽”拿起票子,確認是真的,然后教她辨別真假。
船家走過來,說,要再等一會才能開船,早上被救護車接走的那個奶奶要跟這船回去。很多人都點頭,像都知道是什么事。過了約半小時,一男一女兩個人抬著藤躺椅費力又小心地下堤,大家都將甲板中心讓出來。
他們剛坐穩,船開了。
藤躺椅就停在我旁邊,被子里半躺著一個人。被子上的幾處血跡似乎能擠出血滴來,一個淡藍色的氧氣包在被子里露出一角。男人和女人商量幾句后就蹲著打電話,大意是,奶奶早上趕雞時摔倒,頭破了,醫生說老人腦部積血太多,年紀太大,不宜動手術,建議回家準備后事。聽他們和賣菜的對話,知道他們是奶奶的兒女,奶奶已經九十五歲。我看那女人,老奶奶的女兒,也有六十多歲的樣子,她每隔一會兒就將被頭掀點縫跟她媽輕輕說話:“媽,媽,再堅持下,快到家了!”她說了有幾十次,但躺著的老人沒有任何反應。有賣菜的老人在抹淚。
我看著江水,奔騰依舊的江水。
船底像有個巨大的犁頭,將涌來的波濤犁開。犁開的波濤像被犁翻覆過的泥土,白亮亮的,又在船頭合攏成綠色的波濤。船過了一片洲,江面更開闊,莽莽蒼蒼,煙波浩渺。我看江這頭,波濤緊攆著,一下子隱進天際不見了;再看那頭,波濤也是接力賽似地流走了。陽光從空中瀉下,任由江水將它的光芒吸進去,連水面上都有光芒閃爍、跳躍。
好多大船來來往往,不緊不慢地走著,安全,不似馬路上車子那般急吼吼的。船頭前的水呢,都像是白白的花朵,有花朵一路陪伴,有什么可急的呢!
一朵浪,被后浪追攆著走了,就不回來了,另一波浪又追著來了,就這樣,日日夜夜,奔騰不息。那些不回頭的浪是去了銀河還是東海呢?江心的風好大,浪也粗壯了許多。風吹在身上,有些凜冽。我在江上,看到了新來的水,也看到離去的水,它們都很壯美。
有人說快靠岸了,他們在收拾籮筐、扁擔,他們就快到家了,那位躺著沒動的九十五歲的奶奶,也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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